第三百一十一回 当年旧事
门帘儿一动,冷临江散着头发打帘儿进来,沐浴后的水气很清新,冲散了些许苦不堪言的药味,看到包骋正在给姚杳喂药,他疾步过来接药碗,冷冰冰道:“你走开,我来喂。”
包骋愣住了,察觉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他顿时会意,把药碗抓的紧紧的,配了个笑脸儿:“还是在下来喂吧,有劳少尹大人去小厨房看看刘嫂的糖水煮好了没,若是煮好了,正好端过来,喂完药给阿杳清口。”
冷临江不疑有他,点点头,瞪了包骋一眼,恶声恶气道:“那你好好喂,喂撒了,老子打断你的手。”
包骋缩了一下脖颈,目送冷临江离去,直到听不到那脚步声了,他才压低了声音道:“他可真凶。”他忍俊不禁的继续道:“不过他对你可真好。”
姚杳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的苦涩一笑:“把,药,倒了。”她喘了口气,抬手指着腰间:“腰带里,有个,墨玉瓶,倒一丸药,给我。”
包骋赶忙搁下药碗,摸出墨玉瓶,倒了一丸药塞进姚杳口中,随后看了一圈,只有窗下那只插花的花囊最合适,便飞快的将碗里的药倒了进去。
刚做完这些,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包骋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做出刚喂完药,正扶着姚杳,给她擦嘴的动作。
姚杳仍旧紧闭双眼,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包骋看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恍若蒙了一层天青色的薄纱,压低了声音道:“寅正二刻了。”
门帘一动,冷临江端着糖水进来,看到姚杳的衣裳干干净净,没有溅上半点汤药,点点头,语气也好了一些:“不错,没有撒出来。”
包骋低着头撇撇嘴,转瞬神情如常的端过白瓷碗,赔笑道:“还是在下来喂吧。”
冷临江这回没跟包骋争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伺候人的人,自问做不到包骋这么好,喂药丁点儿不撒。
他看着包骋把糖水给姚杳灌了下去,仍旧是一点没撒,看包骋就更加顺眼了,点头道:“你是包家的老二?行,回头我把赏赐送你府上。”
包骋觉得自己赚了,赶忙道谢:“少尹大人还是将赏赐直接给在下吧,不用送到包家。”
开玩笑,赏赐送到府里,那就是充了公,包家上下单是主子就是几十口子,再多的赏赐分一分,到他手里也就剩下渣渣了。
冷临江素来是一个人过日子,但也知道宅门里的弯弯绕绕,挑唇一笑:“行,你好好照看阿杳,我不会亏了你的。”
包骋都快笑出声来了,紧紧抿着嘴,把那笑憋了回去,给姚杳盖上被子,十分稳重自持的又道了一声谢:“少尹大人一宿没睡吧,这里有在下,少尹大人回去补个觉吧。”
他怕冷临江拒绝,想起了坊间的传闻,偏着头看了冷临江几眼,大着胆子道:“少尹大人都有黑眼圈儿了。”
冷临江顿时脸黑如锅底,赶忙抄起高几上的菱花镜,仔细照了照。
果然,他的眼下那两道青灰色格外显眼,脸色也蜡黄蜡黄的,难看到了极点,像极了纵欲过度后的谢孟夏。
实在有损他京城第一美的名声。
他啪嗒一声,把菱花镜扣在高几上,又叮嘱了包骋几句,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他要回去补觉,要睡姚杳天天喊着的美容觉,天塌下来也不要叫他。
他情愿被天砸死,也不要丑死。
刘氏进门,正撞上冷临江急匆匆出门的脚步,不觉诧异的回头:“少尹大人这是怎么了?”
包骋一本正经道:“少尹大人累了,要先回府休息。”
刘氏点头:“少尹大人熬了一夜,确实辛苦了,包公子,您也去歇息吧,这里有婢子守着。”
包骋察觉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心知她还有话要交代,便道:“府中事忙,刘嫂还要照看饭食,阿杳这里就由我照看吧,刘嫂去忙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总不好吃白饭吧。”
刘氏犹豫了片刻,虽然韩长暮有令,但她也的确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照看姚杳上,府中人多事杂,若有一处照应不到,便会酿成大祸。
现下包骋愿意分担,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氏感激的一笑:“婢子多谢包公子,那就辛苦包公子了。”
包骋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小事一桩,刘嫂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就是了,不必言谢。”
刘氏笑着称是,打帘儿出去,一线极微弱的光亮落进房间里,轻尘翩跹游弋,天终于亮了。
包骋紧紧关上了门,趴在门上听了半晌,又贴着窗纸向外望去,的确没有人守在外头,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在床沿儿坐下,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你这伤,这又是何苦呢?”
姚杳仍旧闭目,她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说一句缓一口气:“无妨,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要不了命。”她歇了半晌,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吗?”
包骋赶忙把佩囊塞到姚杳手里:“弄好了,不说一模一样吧,但也差不多。”
姚杳隔着锦缎摸了摸里头几块坚硬的东西,虽然闭着眼睛,看不到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大小倒是没什么问题,便安心了,吁了口气:“药,如常煎,都倒了。”
包骋道:“我知道。”他伸手掖了掖被角:“睡一会吧,现在你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多睡会儿觉呢。”
姚杳牵了牵唇角,一抹苦笑荡漾而出,将佩囊收入袖子中,头往边上歪了歪,渐渐入睡。
天色大亮,鸟雀落在窗下,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这是韩府里最难得的热闹时刻,整个韩府规矩严明,不论是走动还是说话,都极讲规矩,唯独这鸟雀的叫声,不受管束。
韩长暮拉开门,脸色难看的从房间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跪趴在床榻上,面无人色的顾大郎,咬着牙朝金玉道:“告诉李二娘,顾大郎的病反复了,要挪到更稳妥的地方医治,然后把他关到密室去,不准他再见李二娘。”
金玉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冷意和杀气,心中一凛,赶忙安排去了。
韩长暮独自走在晨光里,潋滟晴光落在周身,他的背影却萧索苍冷。
他将门窗紧闭,放下了厚重遮光的深色帐幔,将自己与光明隔开。
“小人不叫顾大郎,小人叫顾荣。”
“小人是元武七年生人,今年四十一岁。”
“小人是先帝身边的云卫,元武三十一年,小人窥探了宫中隐秘,入宫为内侍自保,李二娘是小人入宫为内侍前留下的女儿。”
“五年前,小人发现掖庭里有人与宫外勾结,修通了连接长安城暗渠的密道,小人的身份不慎泄露,才杀了顾大郎,冒用了他的身份,逃出宫禁。”
“小人将密道舆图绘制了出来,藏于宫中,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取出来,小人可以将藏图之地写给公子。”
“姚参军?,姚参军并不知小人的身份,只因当年真正的顾大郎救过一次姚参军的性命,姚参军才一直护佑着顾大郎,但姚参军没有看到他的脸,也就没有认出小人是假冒的,顾大郎的生母并不知他已经身亡,小人骗她是顾大郎的忘年交,受他之托照顾她。”
韩长暮的耳畔耳畔不停的盘旋着那沧桑孤寂的冷声,他这是知道了怎样一段过往,颠覆了自己从前所知的一切。
“小人愿意将所知一切旧事告知,只求公子保二娘一命。”
“元武三十年,吐蕃进犯边境,先帝命云卫跟随户部的粮草辎重一同倾巢而出,随后在剑南道斜谷设伏,趁着韩家军大败吐蕃,兵力折损严重之际,将韩家军围歼于斜谷之内,此一战,韩侯重伤,韩家军十之八九被绞杀。”
“元武三十一年,先帝病重之际命云卫血洗韩侯府,斩草除根,趁机收归剑南道兵权,但云卫刚刚离京,先帝便驾崩了,出京的云卫随即被不知名的杀手追杀灭口,未留下一个活口,小人当时并未与奉命血洗韩侯府的云卫一同出京,而是留在太极宫护卫先帝,才保住了性命,随即换了个身份,净身成为内侍。”
“证据?先帝留下的皆是口谕,小人哪里有什么证据,不过,当年云卫的活口并非只留下了小人一人,还有掖庭的少监王贵。”
韩长暮一直以为,先帝对韩家有知遇之恩,韩家对先帝有拥立之功,君君臣臣,永不相负。
韩长暮一直以为,先帝铁血手腕又不乏温情敦厚,韩家军镇守剑南道又不拥兵自重,史书上所言的君臣相和,莫过于此。
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飞鸟尽良弓藏的铺垫。
当年的斜谷围歼,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活下来了一个。
活下来的那个,从此把一半的魂魄埋在了尸山血海的斜谷里。
韩长暮闭上眼,蓦然喷出一口血,浓重的血腥气,是阳光都找不到的心底阴霾。
良久,他在昏暗的光里落下两行泪,喃喃的吐出两个字:“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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