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七章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
“老臣补正事实。”左丞相冯去疾打破了举殿沉寂,高声道:“老臣现司职天下户籍,对六国贵族清楚得很,子襄博士说六国贵族大多迁入咸阳,大谬也!”
“事实如何?”
“自陛下迁六国贵族诏书颁发,至今已有六年,加上早年灭国之战后的迁移,所谓的六国贵族,搬到咸阳的只有两千余大户,而且这些本都是被官府严厉监督的大户。”
“像是楚国的熊氏、景氏、昭氏、屈氏,韩国的韩氏、张氏,齐国的田氏、管氏,魏国的魏氏、张氏、陈氏,赵国赵氏、武氏,燕国姬氏、李氏等等,举凡大贵族,才被迁移入咸阳。”
“即便如此,这些氏族依旧有不少人逃亡、藏匿,而且各国原有的贵族依旧还有大量盘踞于地方,像是楚国项氏、韩国何氏,赵国李氏、乐氏等等,他们在地方行黑恶害民,图谋复辟。”
“这早是人尽皆知!”
“不若朝廷前些年何以颁发抓捕令?”
“此外。”
“你污蔑朝臣,言他们是幕后真凶,何其谬也!”
“朝廷大臣来咸阳多年,早就跟六地断了联系,就算真有联系,朝廷跟六国余孽,孰重孰轻,难道这些大臣不明白?汝等身居高位,身份地位又岂是六国余孽能比?何以会那么短视?”
“难道在你眼中,大秦的臣子,不如六国的蝇营狗苟?”
“地方土地兼并的确恶劣,我初掌天下户籍时,也曾听闻了一些民谚,民间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我听闻这些,同样是痛心不已,但若把此等黑幕归于朝堂重臣,简直荒谬!”
“大秦一统天下花了十年。”
“而今吞并天下半数民田,却只花六年,这真是人力能及吗?如此恶黑手段,贪得无厌的搜刮民户,唯有长久兼并才能做到,六国的确已经覆灭,但城中贵族依旧衣食无忧,田产丰饶。”
“其中缘由诸位真没有想过吗?”
冯去疾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静的如深山幽谷。
在列博士如芒刺在背,面色阴郁而无言以对。
他们自然清楚这点,甚至于,六国贵族兼并土地之事,他们还知道一些确凿事实,但这些都不可能为外人道也。
许多朝臣纷纷点头。
土地兼并之风,他们都有所耳闻。
世人大多把原因归咎于国府贪官所为,但大秦一统天下才六年,而今才勉强摸清地方户籍、人口、图书等,哪有那么快的速度从地方贵族豪强口中夺食?
而且。
儒家今日十分反常。
死咬一件尚不明了之事做文章,甚至是公然诽谤朝堂大臣,这种可恶行径,实在令人不齿,又让人不禁生疑。
郑国也出列道:“至于儒生所言分封陛下子弟,俱在镇抚,我亦有不同意见,你们所推崇的诸侯制,其实就是行夏商周三代旧制,但三代之时,天下未曾激荡生发,也不曾出现百家争鸣,上至周天子,下至普通黎民,唯知封建制也。”
“其时行封建,与其说是遵奉王道,毋宁说别无选择也!”
“是故,不足为亘古不变之依据。”
“再则。”
“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祸乱大生,发难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诸侯,如此封建,谈何拱卫天子?谈何拱卫王室?”
“至于周幽王镐(hao)京之乱,王族大诸侯晋国、鲁国、齐国皆不敢救,若非秦人弃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奋战,何有洛阳周室之延续哉?”
“更不说诸侯后面相互如仇雠(chou),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才酿成华夏数百年大乱之争,封建诸侯由此可见,已成天下祸根矣!”
“若果真行封建诸侯,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植裂土分治之跟,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你等博士都为饱学之士,而今拘泥于一家之学,而不审时势,何异于刻舟求剑?!”
子襄面不改色,反驳道:“我所言,因时因地而施治也,这本就是天下正道,而且也非是我提出的。”
“在秦,自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领巴蜀近百年,与封建诸侯何其相类,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方。当今陛下之初,有王弟成蟜治太原,此其实也!”
“而我主张非众封建,而是主张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
“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可有十里诸侯,凡此等等,皆因远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乱乎?以目下情势,封建诸侯,定于朝堂行一治,何来天下两治之说?”
杨端和出列道:
“如你所言,那华夏边地之治,若阴山、陇西、辽东、南海,尤需封建诸侯?若是边地真的行封建,我却是敢断言,大秦必失万里屏障,周室之亡,就亡在诸侯!”
“诸侯之患,动乱之源也!”
“朝廷不行封建,便可上下一心,如臂指使,边疆若有患,也能随时荡平,不至于再现镐京之乱,天下动乱也定会大量减少,纵然六国贵族图谋不轨,亦不至于裹挟民众,其时复辟,世族定会孤立于天下,而我大秦六十万铁军又何惧之有?”
杨端和并没引经据典,他也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话语一如既往的朴实,没有太多的激昂之辞,但却是让原本乱糟糟的大殿,如一阵秋风扫过,顿生肃杀之气。
众人瞬间安静。
其他想开口的朝臣也沉默下来。
唯有一众博士,眼中依旧充满不满。
他们对杨端和的话不以为然,神色充满了微词,他们本就没把杨端和放在眼里过,以往杨端和很少发言,因而从始至终,杨端和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黝黑粗壮的蛮实将领,也根本不懂什么道理。
就在众博士意欲反驳时。
坐在百官之首的李斯突然站了起来。
他高声道:
“陛下,老臣有奏对。”
“丞相尽说。”嬴政面色很平静。
李斯作揖道:
“今日大宴,陛下本欲铺排国政,不料竟因博士仆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了博士淳于越非议郡县制,并再请奉行诸侯制。”
“大政稳定六年,却能突兀生事,李斯认为,事非寻常也!”
“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六国贵族黑恶兼并欲图复辟,朝野议论蜂起欲行王道,更兼诽谤朝廷、流言谶语、贵族逃亡,凡此等等,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
“当朝论证,固不为罪。”
“然定制六年,且有陛下诏令,而能赳赳再请,亦必有风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动也,所谓飓风起于清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
“臣建议彻查博士学宫诸博士!”
李斯话语一落。
众博士额头不禁渗出涔涔冷汗。
子襄也脸色微变。
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谨慎小心,朝中应当无人察觉,偏偏李斯似乎神目如电,寥寥数语,便将他的心思直接抖露了出来,而且矛头直接指向他们。
更想彻查儒家!
子襄只觉后背已经湿透。
他也是第一次知晓了重臣巨匠的分量。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李斯继续道:
“今日之议,诸博士之言,皆为刻舟求剑!”
“老臣便在今日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有治道也。非其着意相反,时势异也。”
“今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
“淳于越言三代诸侯制,子襄言分封子弟在镇抚,尽皆楚商之刻舟求剑,不足效法也。”
“是故。”
“废郡县制、行诸侯制之议当作罢。”
“以后也不复再议!”
李斯话音落下,百官纷纷点头。
博士们则尽数沉默。
嬴政虽没有开口,但谁都能感受的到,始皇的不满情绪,这一话题若是就此掀过,废除郡县制,就将彻底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在朝堂提出。
孔鲋脸色有些难看。
他自然不想就此结束,他们的目的还没达到。
但李斯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甚至想不到该如何回击,而且眼下其他朝臣竟皆附和,俨然是大势已去。
下意识的。
他把目光看向了子襄。
子襄脸色同样铁青,李斯这一番话下来,却是将他们的前路给堵死了,甚至于,等宴会结束,朝廷或许真会开始调查他们儒家,而今他们是经不起查的。
也不能被查!
子襄深吸口气,在脑海中想着应对之策。
良久。
他终于想到了应付之策。
只是神色已是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他知道。
自己的话一旦说出,恐会让儒家彻底失势,甚至会遭到始皇一系列的打压报复,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必须要拖。
如果不拖延时间。
朝廷真的严查,不仅私学之事会暴露,他们跟六国贵族之事也会暴露,到时就算他们逃出了咸阳,天下也将再无儒家的立足之地,他不知朝廷会不会查,但他不敢赌。
因为他实在输不起!
他没得选!
子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颤声道:
“臣敢请诸公子奏对!”
“郡县分封与否,当听取诸公子之见。”
“请陛下奏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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