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父子
一语成真。大将军姜维真的回来了。
“什么,姜维回都了?”
一早,手下的紧急禀报就让刚刚转醒的阎宇吓得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只有一件单衣的他腆着肚子,不顾脚下没有袜、履,径直冲到手下的面前,紧张地问道:
“他带了多少兵马回来,已经入城了么?”
“兵马,,好像只有几百骑兵,,他入城前经过姜绍军营,派人求见天子,然后就被召入宫中了。”
“只有几百骑兵?这老匹夫,到底想干什么?”
阎宇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更增疑虑,但这时候脚下的寒冷还是让他迅速做出了反应。
“快派人去找陈裕,让他去探知姜维入宫想干什么。”
说完之后,阎宇又转头看向缩在被窝中的两名年轻姬妾,大声吼了一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我的衣袍拿过来。。”
···
大将军姜维的骤然回朝,的确惊吓到了不少人。
就在人们心惊胆战以为要来一场天府之变的时候,星夜兼程从剑阁赶回成都的他却出人意料地只是孤身入宫觐见天子。
姜维向病榻上还未转醒的天子和张皇后恭敬禀报自己率领军队在剑阁击退魏国大军的情况,询问了天子的伤势,同时还不忘向临时摄政的张皇后告罪,陈述自己忧心圣驾、未及奉诏就星夜赶回的罪责。
此人是久握兵权的老将,刚刚又击退了魏国大军的进攻,其子不久前入宫救驾,现下还屯兵京畿。
张皇后不傻,临场表现得滴水不漏,对恭恭敬敬的大将军姜维愈发礼遇,将无诏回都的事情轻轻带过,好言抚慰老将军忧心国事、劳苦功高,最后才以“天子需要静养”的名义顺理成章地让姜维告退出宫。
姜维出宫后,奔波劳累的他没有回府休息,而是先到了姜绍的军营。
在营帐内,换了一身常服的姜维没有休息,亲力亲为整理着随身物品,不让姜绍插手。
被晾在一旁的姜绍只好恭敬待命,同时头脑快速思索着当下的情形。
比吓得跳下床的阎宇好不了多少,一大早骤闻大将军姜维星夜兼程赶回成都的消息,姜绍内心也吓了一跳。
他以为剑阁有了什么突变,直到与姜维入宫前短暂会面交流后,一颗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
至于一些具体事情,还是从大将军主簿李简口中得知的。
原来在绵竹大战后,当魏将的头颅和旗帜、麾盖等缴获品被送抵剑阁关前时,蜀汉军队士气大涨。
而攻打剑阁不下的魏国将士则纷纷猜测邓艾的奇兵突袭失败,军心动摇,暗自萌生了退意。
就这样耗了几日,军中一边准备了露布捷报赶回成都后方报功,一边厉兵秣马、蓄势以待关外敌军撤退。
终于,久持无功、军心愈发不稳的魏国兵马选择沿原路向汉中方向撤军。
早有谋划的大将军姜维率士气复涨的蜀汉军队整军出击,小赢一仗后返回剑阁,准备等后方姜绍的后续捷报传来,就奏请朝廷趁势合军反击,一举收复汉中。
不料后方的形势再次逆转,姜绍军接连传来邓艾余部诈降南下、直奔都城的危险讯息,这让此时还在途中的露布捷报反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待到祸乱平息、外戚上台之后,派人打探、焦躁等待后方消息的姜维才收到了祸乱当夜里姜绍从宫中快马送出的急报。
成都、宫城接连被邓艾余部攻破,天子受伤昏迷,太子中箭身亡等噩耗让姜维如遭雷击,也彻底打乱了他原先整军北上、收复汉中的军事计划。
于是,权衡之后他当机立断,决定在军中封锁消息,将军务临时交给麾下将校梁质、尹广等人,又让人暗中告知老将廖化,自己奉诏紧急回朝,请他为了大汉社稷务必先稳住张翼、董厥等人,全力维持好剑阁的防守大局。
然后,大将军姜维就秘不公开,不顾战乱之后路途不靖和驿道中断,只带了主簿李简,胡将白胜、冶归汉和几百骑兵轻装南下,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成都。
一路上,姜维错过了朝廷诏书和姜绍的后续汇报,不断派人暗中打探成都消息,却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星夜赶回的消息,就连姜绍也被一同蒙在了鼓里。
现下他知道了蜀汉朝堂这个情形,真不知道下一步会做什么?
就在姜绍思绪纷杂的时候,“刺啦”一声拔剑出鞘的声音让他汗毛倒竖,下意识伸手抓向解除佩剑后空空如也的腰间一侧,瞬间紧张戒备起来。
“咳咳。”抓了个寂寞的姜绍有些尴尬,只能干咳几声加以掩饰。
拿起布巾的姜维也注意到了心不在焉的姜绍的过激反应,他冷哼一声,自顾自地擦拭剑身,过了一会才问道:
“你怕什么?”
“小子刚刚在担心大人连日奔波的身体,一时失态,让大人见笑了。”
姜绍小心翼翼地赔礼告罪,就像是一个在父亲面前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你倒是有孝心,还整出了这么一个局面让乃公收拾。”
姜维语带双关,不过气似乎也消了一些,他停止了擦剑的动作,指了指一旁的胡床,说道:
“坐下吧,说一说内外的形势,这里只有我们父子,别说废话。”
显然,经过前前后后这一连串事情,姜维不再把自己这个假子的意见当作寻常看待,而是准备耐心地纳入考虑范围。
“是。”姜绍恭敬地落座,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先打好腹稿才缓缓说道:
“前方军情孩儿知道得不多,就不赘言了。还是说说朝中之事,魏军突袭破城,宫中首当其冲,皇室、宦官遭受重创,眼下是外戚趁势而起,勉强维持住了朝局。”
“皇后殿下和侍中张绍孩儿虽然只接触了几次,但感觉他们为政颇有手段,也擅长笼络人心,宗预就是被他们请出山来收拢军心的,樊建、郤正等文臣这几日很配合他们施政稳定人心,右大将军阎宇倒是暗中拉拢党羽,但以现下的形势,他也不敢张扬去忤逆宫中。长此下去,此消彼长,外戚把控住朝堂局面是有可能的。”
听了姜绍的分析,姜维不置褒贬,而是挑眉说道:
“怎么不说汉中了,你不是从李主簿那里打听到了吗?”
没想到姜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姜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好低头说道:
“阳安关是叛将蒋舒反戈一击才导致陷落的,听说汉中其他重要围戍还在坚守,魏国大军正、奇两路兵马先后受挫于剑阁、绵竹关下。”
“时下冬季已至,想必魏军后方粮草转运艰难,军势已衰,这倒是不失为北上反攻、收复汉中的时机。只是朝中局势如此,恐怕还是要先与外戚结好,稳定后方之后,才能够厉兵秣马、调集辎重出兵北上。”
“你看好他们?”
姜绍明显能够感受到上首姜维的目光已经注视在自己的头上,这是一种特殊的重视,也是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内心想法。
“不能说看好。只是相忍为国,眼下应该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入宫救驾时孩儿曾缴获到一些官吏内外勾结、密谋投降的书信,把它们都交给了皇后殿下处置,但事后皇后殿下下令将他们当众焚毁了。”
“一开始孩儿还只觉得宫中遭此动乱、不欲再生事端。可回头想了想,虽然人心不同,但,,皇后殿下此举颇有深意。这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想着大汉社稷稳固,想着国家好,那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和他们在此时也能算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你想得倒好。”姜维似有感触,喟然叹息。
这些年来,他遭遇曾经同道中人的反戈相向也不少了。
姜绍不知如何回话。姜维也不再询问此事,而是提剑来到了姜绍的身边,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假子,低声问道:
“你说相忍为国,那黄皓是不是你杀的。”
姜绍只觉犹如泰山压顶,让他喘不过气,浑身都紧张起来,迎着姜维的目光,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艰难启齿,终于说出了那个字。
“是。”
“好,那邓艾的残兵败将,是不是你故意网开一面,赶来成都的?”
“不是的。”说到这个问题,姜绍情绪有些激动,矢口否认。“邓艾以死诈降,孩儿没能识破,前锋人马又被魏军声东击西之计所骗,这才造成了魏军摆脱追击,直驱成都。”
姜维的目光炯炯,一直注视着辩解的姜绍,似乎看穿了他的真实内心。终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绵竹之战后,诸葛尚是不是你杀的?”
不知不觉姜绍已是浑身大汗,就连额头也有汗珠渗出,只是这时情绪激动过后的姜绍听到这个问题,反而冷静下来,他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
“不是。”
“你可知诸葛丞相对为父有知遇之恩,他对为父而言,亦师亦父,你我父子能有今日,当不可忘了昔日的恩人!”
“孩儿明白。那夜孩儿意外获知卫将军诸葛瞻与宦官的阴谋后,的确去找过诸葛尚,也想邀他联手共诛宦官、匡扶汉室,但是他拒绝了,我们不欢而散——”
“谁知他性情刚烈,竟然半夜气急攻心、金疮崩坏,随后伤重不治。。。孩儿有愧,不该一时气昏头脑去找他的。。。”
说到这里,姜绍微微低着头,情绪沮丧,神色颇为悔恨,叹息不已。
“好了,不用说了。。。”姜维突然松开了自己的大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先出去。切记,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
“孩儿铭记。。。请大人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姜绍起身恭敬行礼后,转身掀开帐幕走了出去。
迎着帐外冬日高升的阳光,与姜维一帐之隔的他慢慢抬头,直视冬日的锋芒。
须臾之后,他昂首挺胸,大步迈开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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