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君臣
天子寝宫。
躺在榻上的皇帝刘禅面带病容,看起来很虚弱,两只眼睛慢慢转动着,看向诸人。
守在榻前的张皇后恢复了妻子角色,她眼眶微红、一言不发,默默守护着天子。
诸位蜀汉重臣俯首跪拜在御榻附近,尽管心思各异,但他们都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逾礼。
君君臣臣,纲常伦理,刘禅再怎么平庸、虚弱,他依然是所有人的君主,是大汉的皇帝陛下。
只有大将军姜维挺直了身板,在诸位大臣前头据理力争,阐述当下蜀汉收复汉中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请求天子下诏集结蜀中兵马,北上驱逐魏贼,夺回汉中等地。
“诸公卿以为呢?”
刘禅耐心听完大将军姜维的话,不置可否,而是转而询问其他人的意见。
右大将军阎宇身躯动了动,最终还是按捺下来。
对他而言,天子的苏醒和召见是一个大好征兆,趁机上台的外戚将饱受猜忌,手握兵权的姜维、姜绍父子也会投鼠忌器,而势力受损的自己一方反而变得安全,可以暂时收敛羽翼,等待时机成熟再出手。
“樊令君,你说。”
御榻周边的臣僚迟迟不开口,刘禅出言点了尚书令樊建,一直埋着头的樊建只好动了动,开口说道:
“汉中乃蜀中咽喉,所谓‘无汉中则无蜀’,收复失地的确是头等大事。怎奈今岁以来,国中用兵消耗,影响各地农事收成,加之汉中、绵竹等地损失兵马、甲仗、辎重无数,近些日子蜀地多城又遭兵祸,朝廷要修缮宫城、加强武备、恢复民生、赈济百姓、犒赏将士等等,百般开支,国计空虚,眼下若要大发兵马,只怕需得在国中征调粮帛、加派课役······”
勉为其难开口的樊建一张嘴就说了不少,他既承认大将军姜维所说的收复失地的紧迫性和必要性,也毫不遮掩地提到了倾国之力争夺汉中会带来“靡费金宝、减耗课役、损国伤民”的严重后果。
至于明确的支持或反对,对不起,他没有。
大将军姜维面不改色,这类说辞每次自己建言用兵时大臣们都会说个不停,他已经习惯了。
而魏军伐蜀以来,蜀汉确实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国家财政的巨大压力毋庸置疑,眼下就看天子要如何抉择了。
刘禅没有逼迫樊建明确表态,又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任何人开口后,他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让大将军姜维近前,张皇后会意地起身让座,空出了榻前的位置。
“大将军,好久不见,你老了。。”刘禅静静看了姜维一会,脸上挤出笑容说道。
看着昔日富态白净的天子如今一脸病容,姜维也莫名地心酸,他答道:
“臣已六旬高龄,行将就木,面容怎能不老。”
“是啊,都老了,朕差点也见不到大将军了。”
刘禅似有所感,面露哀戚。
姜维见状,连忙要下拜请罪。
“臣率军抵御魏贼不力,臣有罪。。。”
“起身吧。”
刘禅摇摇手,阻止了姜维的请罪,他叹息道:
“大将军在剑阁击退魏国大军的事情,朕已经听说了,可谓劳苦功高。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无先见之明,才导致了魏军入寇之祸,悔不听卿当初之言啊。”
姜维闻言,动容顿首,流出了眼泪。
“还请陛下保重圣体,汉室需要陛下任贤使能,建中兴之功。”
刘禅不由苦笑,良久才开口道:
“魏强而汉弱,以相父之才,举全蜀之力几遭北伐,徒然无功,中兴之事谈何容易。”
“陛下。。”姜维察觉刘禅有反对出兵的迹象,大惊失色,顾不得悲伤流泪了,连忙想要劝阻。
但刘禅再次摇手,让他稍安勿躁,自己调整气息继续说道:
“朕无大略,亦无中兴汉室之才能,怜惜蜀中黎庶妇孺,不忍忠臣志士埋骨异乡,惟愿保国安民,做一个守成之君。。。但,,守成之君,也不能将先帝艰苦创下的基业守没了。”
说到这里,病榻上的刘禅勉强环视众人,加大声音试图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到。
“先帝与曹操争夺汉中之日,州中从事杨洪曾言‘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今日之事亦如是,诸君明白否?”
“臣明白。”发觉事情峰回路转的姜维连忙出声,其他公卿也只好随即开口表态。
在参差不齐的“臣明白”声音中,刘禅的声音却又低了下来。
“大将军,收复汉中、驱逐贼寇之事,非你不能担任重任,还请尽力而为、量力而为。。”
“臣领旨。臣誓竭力尽心,率军剿灭汉贼,恢复汉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姜维神情激动,高声领旨,声音大得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首召大将军姜维,敲定了出兵收复汉中的军事,刘禅第二个召近前的,出人意料竟选择了最后的姜绍,这让当事人怔了一怔,其他公卿见到末座的姜绍躬身越众向前时,也是面色各异。
姜绍小心翼翼地近到榻前,在刘禅的命令下又微微抬起头,好让榻上的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而姜绍也借机偷偷看了一两眼苏醒的蜀汉天子,虽然因为伤病面容变形,但还是可以判断得出平日里这是一位长着和蔼宽厚面容的富态长者,与后世戏剧中丑化后幼稚呆笨的形象有着云壤之别,同时作为有心人的他也嗅到掩盖在浓厚药味下的其他味道。
刘禅的伤势恶化,虽然经过处理后散发的味道微弱,但带兵打仗,多与伤病兵卒相处的姜绍还是用敏锐的嗅觉捕抓到了。
他低下眼睑,脸色不变,静静地恭听圣喻。
刘禅没有发觉姜绍的内心波动,他轻松地展露笑容,像看到自己的子侄一般亲切笑道:
“果真是虎父雄儿,你驰援破敌、孤军救驾,可谓是又一大汉顺平侯,一身是胆、勇冠三军啊!”
姜绍闻言,连忙稽首谦让道:
“小子侥幸破敌,何德何能,能够与有两度救驾大功的顺平侯相提并论。”
刘禅收回目光,似乎在回忆脑海中还留存的岁月,喃喃说道:
“顺平侯的确是大汉的大功臣,他忠顺谨慎,遵奉法度,更是大汉的大忠臣。”
姜绍感觉刘禅有弦外之音,不知如何答话。一时间觉得刘禅似乎心思颇深,自己小心应付,仍然压力很大。
所幸刘禅没有过多停留在这件事情上,他转头问起姜绍立下大功,朝中可拟定官爵封赏。
这次就轮到侍中张绍不得不开口了,虽然之前他还私下信誓旦旦大肆许诺姜绍高官厚禄,但当下在天子跟前他仿佛跟没说过一样,正色地说道:
“有功将士的加官进爵,事关重大,官职爵位此乃国家名器,臣等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陛下定夺。”
“论功行赏,国家自有法度、故事在,依例施行即可。至于姜绍,有救驾破敌的大功,朕就先封你为‘辅汉将军’,可好?”
天子看似是商议的玩笑语气,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君君臣臣的制度框在这里,不待一旁的姜维再使眼色,姜绍连忙诚惶诚恐地叩首拜谢皇恩,表现出受宠若惊之态。
“你再近前些,让朕摸摸。”
加封完姜绍“辅汉将军”官职的刘禅没让姜绍退到一旁,反而提出让他再近前一些,让自己摸一摸的要求,这让姜绍内心一紧,头皮有些发麻。
莫不是要摸摸自己颅后有无反骨?
内心嘀咕的姜绍不得不侧着身子,再躬身近前让在榻上伸出手的刘禅摸到。
结果刘禅只抚摸姜绍宽厚的后背,转头看向一旁的张皇后,笑道:
“堪作佳偶。”
这,难道是要让我尚公主?
没明白个中含义,正胡思乱想的姜绍立马被刘禅拍了一下,吓得他赶紧集中精神,弯着腰,头低的更下,一动也不敢动。
“儿,将来之国栋也,勿忘忠孝于汉家。”
刘禅目光炯炯,语重心长,让姜绍心神一震,赶忙惶恐答道:
“臣敢不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大恩!”
就这样,召近前见了姜家父子后,刘禅不得不歇了一阵,然后陆陆续续召其他公卿近前,君臣一一对话,随后敲定了各项军国大事。
等轮完在场所有人,刘禅已几乎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张皇后连忙谏言暂停国事、让圣体将养歇息,看着着急得泪珠打转的皇后,天子刘禅终于点点头,挥手让所有大臣退下······
大臣离开后,寝宫内只留下天子和皇后,刘禅一脸疲态,闭上了眼睛,张皇后则默默地守护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刘禅重新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张皇后那熟悉的面容。
“怎么了?”刘禅独自与张皇后相对,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笑着问道。
“没怎么,只是觉得今日陛下榻前议政,游刃有余,谈笑间强臣折服,颇有先帝之风。”
张皇后伸手擦拭眼角的泪痕,露出微笑。
她听闻,昭烈皇帝生前拓落廓达、不拘小节,与群臣就地画策,却常常能断大事、令人折服。
“呵呵。”刘禅自嘲一笑,“朕当了四十年的皇帝,这点驾驭臣子的伎俩还是有的,只是。。。知易行难啊!”
刘禅经过这一遭兵祸,算是对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了相对清醒的认识,只是话到嘴边,也只能化作“知易行难”这无奈的叹息。
“这些年,朕也对不住你。”叹息过后,刘禅对张皇后轻声说了一句。
张皇后闻言,百感交集,再度湿了眼眶。这些年来刘禅对她的冷落,让她所受的委屈、惶恐,令她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悄悄落泪,可偏偏这个时候,面对病入膏肓的刘禅,她却恨不起来。
刘禅见状,也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强打着精神,说起他心头的另一件事情。
“你愿意把这些日子的事情都跟朕说,这很好。你兄长想扛起朝堂这副担子,也很好,只是这副担子,很重,很重,,当年蒋琬、费祎他们都扛不住,现下这种局势,他能扛得下吗?”
“妾有罪!兄长志大才疏,做了错事,都怪妾没有能够及时阻止,还请陛下责罚于妾。”
张皇后连忙要下拜谢罪。
刘禅只能露出苦笑,伸手勉强拉住了她。
“错事?这世间谁人没有做过错事,朕算想明白了,这些年做错事最多的就是我自己。事已至此,朕也只能将错就错,你,明白么?”
握住自家皇后那温软的柔荑,刘禅瞪着眼睛,加大了力气,看着眼神清澈却还不坚定的张皇后。
“朕会先撑着,争取多撑些时日,你将错就错,定要帮朕把大汉江山给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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