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欺
说起尚书台的樊建,姜绍还是很有印象的。
明明是掌控了蜀汉最高行政机关的朝堂重臣,在殿前议事的时候,存在感却放的很低,让人几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能做到这一点的,也算人中少有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特点,才能够让他稳坐尚书台不失。黄皓当权时,不与宦官结交的他不为人所害,张绍执政时,并不属于外戚行列的他也能够独善其身。
而姜维现下复出掌权,很明显也不想去动这位擅长明哲保身的尚书令。
这也是姜维在朝中的根基薄弱决定的,与在蜀汉军中拥有巨大声望不同,在朝中的姜维可以说并没有多少朋党盟友,所以他不得不倚重樊长元等人治理朝政。
至于秘书令,为何说它重要,却是因为它的最后演变归属就是大名鼎鼎的中书令。
随着后汉以来历代皇帝重用尚书台,这一最初的决策机构渐渐地从三公九卿手中获取了大部分行政权力,尚书台也就从一个中朝机构变成了外朝机构,变成了最大的国家行政机关。
它原有的职能将大部分由秘书令继承下来,由中朝官逐渐发展壮大,最终从中央决策机构演变成庞然大物的中书省。
而侍中、黄门侍郎这一天子的近侍官系统则渐渐演变进化为门下省。
最终,就形成了众人熟知的隋唐帝国的三省六部制度。
魏晋年代,正是秦汉三公九卿制度向隋唐三省六部制度转变的重要时期。
蜀汉虽然偏居一隅,但权力的本质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它的国家机关的演变进化与魏晋朝代异曲同工、相差不大。
所以说,权力渐渐变大的秘书令也是朝中的一个关键所在。
目前的秘书令郤正,没有结交朋党,也没有明显的倾向,在这几次的天府之变中都安然无恙,所以复出执政的太傅姜维更愿意与他交好关系,殿前议政就有他的一席之地。
当然,保证樊建、郤正的地位,依仗他们治理朝政不代表太傅姜维也没有丝毫防范,权力这东西,敏感又危险,适当的掺沙子行为才有助于局势的稳固。
而这,也是确保政出一门、减少内耗的关键一环,历数诸葛亮北伐和姜维北伐的不同,其中很大一点就是在于主持北伐之人有没有一言九鼎、一锤定音的权威性。
只有充分地调动整个蜀汉国家的资源,保持北伐政策的连贯性不动摇,才有可能在河西、陇右、关中等地方与魏晋这个庞然大物掰腕子、决胜负。
所以,对于姜维刚刚说的办好这四件事情,姜绍是深表赞同、全力支持的。
只是,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定国安邦之后,对外是奖率三军、北定中原,那对内呢?”
姜维在营中空地上一边阔步前行,一边畅谈擘画,不知不觉日头西落,二人也走到了一处营障栅栏边上,前面无路可走,身后紧随其后的姜绍才悠悠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姜维蓦然回首,紧盯着自己这个假子,目光深邃,沉默不语。
这个话题很敏感,就算放在父子之间,也不是可以轻易提及的。
只是片刻之后,姜维在心里又主动宽恕了姜绍。
他在犍为拉起这么一大支人马,手下文武不少是地方大姓、豪强出身,姜绍作为带他们进京的领路人,就算不为他自己考虑,也必须为底下的人考虑,否则还怎么带队伍、聚人心。
明确了政治方向,才能够让他们少了顾忌,大步携手前行。
左近无人,姜维认真思索之后,严肃地对姜绍说道:
“昔日诸葛丞相曾经对李严说过,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锡)耶!”
“今日虽时过境迁,但道理都是一样的。不管小人如何猜测流言,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这番话从姜维口中说出来义正辞严,凛凛不可犯,那明亮炙热的目光如同天上的太阳,让姜绍一时间也岔开视线,暂时避开其锋芒。
只见晚霞满天。火烧云布满西边天际,染红了苍穹万里,也染红了姜维诸人。
这副日暮景象倒是似曾相识,姜绍脑海里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次,周边景色也被落日染得如血通红。
回过神再凝目看姜维,见他大冠朱袍,扶剑昂然,如同冠盖茂盛的大树,周遭诸多虎狼之士踔厉风发,拱卫在以他为核心的外围。
不管是装的也好,抑或是真的也好,他却是意态从容、大义凛然,令人观之就觉不由折服,仿佛面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不足惧,愿意跟随他披荆前行。
姜维没有再说什么事情,转身就离开了。
只是临走之前,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身上豪气纵横。“十年,若天假之年,给孤十年时间,还他一个巍巍大汉!”
姜绍这时候才慢慢抬眼正视前方,他与姜维不同。
他会为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而心折,但也冷静地看到历史进程的走向。
他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道路尽头的营障栅栏,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这条路的尽头,姜维可能走不到,也可能走到就停下了,把选择继续留给自己。
那自己呢?
是搬开营障,还是走回头路,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啊。
···
安顿完兵马之后,姜绍进城见了妻子张香,然后又携妻子抓紧时间入宫去见太皇太后和天子,吃了一顿宫中的家宴。
此时的家宴,又与姜绍还没离开成都去犍为时那顿家宴截然不同。
那时候露台之上的大司马张绍,意气风发,高谈阔论,如今却是身首异处,本就人才凋敝的外戚张家经此天府之变,更是残破不堪。
真可谓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荣华富贵,转瞬即逝,令人触景生情、追忆故人,心生凄戚,唏嘘不已。
张皇后容颜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她还没有能够从这次巨大内心创伤中走出来,之前刚刚临朝听政时的容光焕发一点都没有了。
天子刘慷看起来和其他人家有点聪慧的孩子也差不多,虽然很想在宴席上展现一番,增添一些乐趣,但奈何这氛围就不太对劲,小孩子折腾几下见什么好反应,不觉就倦了。
他口中说有些乏了,小小身子已然坐不住,给太皇太后行礼告退之后,就在宫人的簇拥下和臣下的恭送声中,离开了宴会的殿中。
皇帝既走,这宴会又吃了一阵子也就撤下了。
到了自由时间,剩下的张家人三三两两说着圈子里的话,张皇后也把姜绍叫到了跟前问话。
在说了犍为任上的一些事情后,张皇后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姜绍的意见来。
“朝中有人建言,说京畿遭此动乱,该是召回老成持国的辅国大将军董(厥)龚袭回朝辅政,以子复你这位在敌国有赫赫威名的军中骁将出镇汉中,你以为如何?”
刚刚不久前才听姜维说到时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拿回汉中的军队指挥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从太皇太后口中的听到了这个消息,虽然还不知道是朝中的谁率先对太皇太后提出来的。
姜绍心中一动,但还是装作骤然听闻此事,冷静消化了一下内容后,才缓缓说道:
“董将军曾经担任过尚书令,军政方面的能力都是朝野众人认可的,遭此动乱,北境既定,召董将军回朝辅政,也是有道理的。但在下才疏学浅、资历不足,怎么能够担任出镇汉中的大任呢。。。”
“子复不必过谦。你到任犍为半年,就做好了好几件几任前太守都没办好的事情,朝中文武都说你不是一郡之才,应该委以重任,为国家献策出力。”
张皇后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但脸上的愁云并没有减少,看起来多少还是有点不自然的。
这项人事调动,几乎是宫中决定让也只能让太傅姜维复出主持朝堂大局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来的。
如姜维在姜绍面前总结的那样,“阎宇之乱,发在腹心、害在边境”,这样一位镇守过多处要害的右大将军铤而走险举兵作乱,虽然很快就被扑灭,但他的不利影响势必会在边境发生连锁反应。
说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身在深宫的太皇太后都不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已经下诏书让复出的老将姜维主政,那就必须表态支持他把控住朝野局势,从而达到中央统治地方、消弭天府之变影响的目的。
那之前被张绍有意留在汉中的辅国大将军董厥就不得不动了。
朝中的意见就如张皇后刚刚所说的那样,召回董厥辅政,让姜绍去统御大将军的旧部人马,镇守汉中等北境防线,防御魏国大军的趁机来袭。
这样对内能够对主持大局的姜维多上了一道保险,就如同昭烈皇帝驾崩时的诸葛亮、李严辅政故事,对外则能够最大发挥姜维旧部的战斗力,减少临阵换将的不利影响,有效地守住北境防线,抵御魏国可能存在的进攻。
可谓两全其美,张皇后就算不同意,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代替方法。
终归是要让现下的蜀汉局面能够安稳下来,才能够再去考虑其他长远的利害关系的。
两人交谈了几句话,然后陷入了一小会儿的短暂沉默,更像是张皇后作为如今宫中的太皇太后,在给身份介于姜家、张家之间的中间人姜绍通个气,好让接下来的人事调动顺理成章。
目的既达到了,张皇后又让张香过来说话,这姑侄二人明显就更亲近多了,可以说些女人家的体己话,姜绍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席位上。
不止张皇后这些日子容貌褪色,留在家中、担惊受怕的张香同样有些憔悴,坐在自家姑母的旁边,两人手拉着手,互相说着这些日子的心事。
其实在张香这个媳妇心中,还是有些怨气的。
变乱当日,姜家人说走就走,直接打垮看护姜府的一屯禁军,也没有想要招呼身在姜绍新府邸的张香一起走的意思,根本没有把她这个儿媳当做一家人看待。
虽然说张绍当时赐下这座新府邸时就是要姜绍与姜维分隔开成两家,但事到临头,想想这件事情,张香心底还是不太畅快。
张皇后勉强一笑,倒是宽慰张香,劝慰她大度,要有张家儿女的家教,当日的事情事发突然,不可以用常理去揣度人心,不要使女儿家的小性子,更不要心存不快与刚刚回到家中的姜绍闹不愉快。
说到这里,张皇后又忍不住压低声音,仔细叮嘱张香要加把劲、努点力,争取诞下子嗣,修补之前存在的缝隙,用血脉把两家重新拧成一股绳。
张香明白自家姑母的良苦用心, 她只能够点点头,遭此变乱,她也成长了许多,贴心顺从张皇后的心意,只是等她转头看向回到自己席位上落座的姜绍时,又努了努嘴,觉得自己的重要性或许没有自家这个夫君口中所说的那么重要。
这两姑侄本就关系亲密,又因为刚遭变乱,对亲人亲情的重视程度又加深了许多,张香贴心讨长辈喜欢,张皇后也缺少可以倾述的自家人,所以又聊了许多话题,连夜色渐渐深了也不觉。
宴会散后,张皇后干脆下令让张香在宫中多留一两日,等到时候再派宫中车驾送张香和一些自己想要赐给姜府的宫中御用物品回去。
姜绍只能够独自准备出宫回家,他一介外臣,没有近侍官的头衔,是不适合深夜里在宫中久待的,甚至乎蜀汉很久之前经历过刘禅、第一任张皇后、刘琰之妻那摊破事,连臣下家中女眷都不可以留在宫中。
但因为张香是太皇太后的侄女,才又额外破了例。
出了殿门,正迈步离去时,又碰到了一队宫人前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宦官一见到自己,立马朝着自己恭敬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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