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御前奏对,深入描绘
关于归附之后的事,冯一博早在奏疏上作了详细阐述。
东海国从名义上归属大魏,从此成为大魏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归附是归附。
却不代表要放弃一切。
冯一博的奏疏和东海国国书里,都写明了附加的请求。
或者说,就是归附的前提条件。
这些条件之中,最为核心的一点。
就是不会如一般州府一样,任由朝廷派人治理和驻军。
东海国请求以类似羁縻州的方式,成为大魏边地中的一员。
所谓羁縻州,多是在边疆地区,因民族不同、风俗迥异,或是一些其他原由。
中原王朝对所在区域采取的一种,“以夷制夷”的治理方式。
换句话说可能更好理解。
就是任用当地首领,充任世袭土官。
说白了,就是要求保留自治权利,并且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代。
其实这事也很好理解。
说到底,人家披荆斩棘,创下偌大家业。
又发动战争,打下了大大一片地盘。
任谁也不会凭白就交出来吧?
能来归附,就已经体现其心中大义。
提出一些要求,自然也无可厚非。
这在大魏君臣看来,完全都在情理之中。
至于献土的时候。
是黑龙王亲来都中觐见,还是遣使过来献国书。
又或者现在这样,让冯渊这个大魏之臣代为传递。
也都只是可有可无,最多是锦上添花的小事。
景顺帝也只是为了转移一下话题,才随口一问。
当然,之前听了冯一博让黑龙王建国的事,现在景顺帝隐隐有些怀疑。
不是怀疑其他,而是怀疑为了让东海国归附,冯渊是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若说他先答应黑龙王可以自治,以诱其归附。
再劝其立东海国,以全大魏之大义。
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甚至,景顺帝觉得,这才更符合冯渊所表现出来的一贯行事。
但就算真是如此,这也不仅不是冯渊的错处,反而是他的才干了。
如果真像自己想的那样,那岂非是说明,献土之事很可能就是从无到有。
被冯一博以极强的个人能力,一力促成的?
当然,冯一博没说,景顺帝也不会问。
因为无论怎么样,东海国能来献土归附。
对大魏,对景顺帝而言,都已经是极大的好事。
不论这些是不是冯渊的手段,功劳也都已经是他的了。
至于能力,只要自己知道他是个真能任事的就好。
早晚有他发挥的空间!
虽然,冯一博是一甲探花,又屡立奇功。
但之前,景顺帝对冯一博也只是有些印象罢了。
大致上,知他是个敢于任事的。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江南剿倭只涉及武事,再加上冯一博又只身前往海外招抚。
所以景顺帝对他的认知,一直仅限于“敢”字。
而如今,有了献土归附之事。
景顺帝对冯一博的看法,就有了极大的转变。
那就是,认可了冯一博的能力。
皇帝日理万机,很多事情都不会往心里去。
尤其是一些小人物,根本来不及,也必要记住。
只有得到他认可和赏识的,才算是真的“简在帝心”。
此前的冯一博,只能说“勉强算”。
而现在的冯一博,就已经“非常是”了。
再加上,献土归附这样的事,让景顺帝极为欣喜。
所以也算是谈兴大发。
此时,他听了冯一博对黑龙王的一番述说。
完全符合自己心中所想的,一个白手起家的江湖草莽形象。
这让景顺帝不由生出几分古怪的认同感来。
“这倒也是。”
景顺帝先点了点头,又不由叹道:
“想来他能有今日成就,也是因缘际会。”
冯一博一听这句感慨,就知道黑龙王的形象初步立住了。
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还需要继续,继续把这个形象深入描绘。
直到让景顺帝对黑龙王自以为了解,才算是大功告成。
“圣上所言极是!”
冯一博笑着接过话茬,继续讲道:
“这位黑龙王流落海外,一直勉强做强人度日。”
“但他不甘就此虚度一生,又不忍,也不敢袭扰我大魏子民。”
又说在海上做强人,又说不劫掠大魏子民。
这话说的就有点前后矛盾。
不明就里的,只会以为打劫的都是海外商船。
景顺帝虽久居宫中,但每日接收的信息量,是普通人的无数倍。
哪里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的?
不过,他也只当冯一博是为其遮掩,做强人时候的劫掠之事。
这样的事在皇帝看来,都不算是什么大错。
因此自也不会拆穿,还笑吟吟的继续听着。
“于是他才想到,带着和他一样流落海外的乡邻,四处寻觅倭寇老巢。”
“如此既能攫取足够利益,又能伸张正义,为沿海百姓报仇雪恨,还能以此获得足够的名声。”
这就是冯一博为黑龙王编织的出身。
还有从无到有,发家起势力的过往。
听到冯一博最后加重语气,提到了名声。
景顺帝自以为听懂了,便点头道:
“这样正面的名声传出,沿海百姓定然景从了吧?”
在他想来,历朝历代想要成大事的,都要先有个好名声。
就如张角、刘备等人,就是依靠名声起势。
饱读史书的景顺帝,甚至觉得黑龙王走对第一步的关键,不是剿倭。
而是有了名声。
冯一博一听景顺帝接茬,立刻瞪大眼睛作惊讶状。
一脸都是不可思议的道:
“臣当初听闻这事,只感慨他的义举,可圣上从未去过东南,却对形势发展了若指掌,推测的丝毫不差!”
一个马屁拍了过去不说,冯一博还顺势表现出有些泄气的模样。
景顺帝都差点着了他的道,只觉他是听了自己的话。
有些自愧不如。
等反应过来,这是个马屁的时候。
心中涌出的自得,已经让他爽完了。
不管怎么说,景顺帝心中确实舒坦了。
因此不禁失笑道:“爱卿倒是谦虚。”
马屁露了痕迹,冯一博还光棍的最硬起来:
“臣当时确实没想到。”
这话恰到好处的变相承认了。
没错,自己就是在拍马屁。
爽都爽完了,是不是拍马屁也没那么重要。
景顺帝轻笑着摇了摇头。
冯一博见他不语,又继续说道:
“随着黑龙王的名声越来越大,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对付倭寇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当然,初期他和倭寇作战,真的是九死一生。”
说到这里,冯一博不由昂首,道:
“这一点,臣也是深有体会!”
“和黑龙王能聊到一处,也是因为臣当初受皇命,到江南对付倭寇,在百姓中留了些薄名。”
这话乍一听是自谦,但眼前说的人却一脸自傲。
显然,冯一博就是故意提起以前的功绩。
不过,这倒也不是为了显摆。
而是在为他能快速同黑龙王建立联系,所找的合适理由。
冯一博钦差剿倭,在江南沿海留下极大的名声。
这一点朝中君臣都是知道的。
毕竟当初冯渊的人还没回来,冯稼轩的名声就先传回都中了。
黑龙王既然在海上混生活,听说过这个名头的几率很大。
两人都是靠打倭寇起家,能惺惺相惜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当然,两人也是有区别的。
冯渊是先科举做官,再打倭寇。
黑龙王却是先打倭寇,再投大魏做官。
不过,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想到出身不同,却都极有能力的两人,都是大魏的官。
在某一瞬间,景顺帝甚至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唐太宗那种,“天下英尽入彀中”的满足感。
不过也只是恍忽一下罢了。
因为他虽推崇唐太宗,却也知道自己离李世民还是差得太远。
就是这种落差,让他又很快恢复了清醒。
“有了财富,又有了名声,之后就招兵买船,慢慢有了如今家业。
临敬殿中,冯一博还在继续。
说到这一句,他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低沉起来。
似乎带着一些失望的叹道:
“可惜,他却再无昔日剿倭时那般勇勐精进,变得格外惜命了。”
景顺帝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沉默。
心中一下闪过很多念头,眼神也逐渐飘远。
他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心中开始自省起来。
初登皇位的时候,自己心中想的是。
打造一个如盛唐一样的,盛世大魏!
现在十年过去了,自己是不是也像黑龙王那样,失去了开始的勇勐精进。
变得小心翼翼,只会搬弄权术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张松越似乎看透了景顺帝所想一样,难得出声,却一语双关的道:
“他能有如此作为,已经殊为不易,算是知进退的,这很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是从《孟子》中“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变化引申而来。
这里的“君子”,说的可不是品行高尚的人。
而是有一定地位的人。
张松越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
有了一定地位之后,本就该预先避开潜在的危险。
黑龙王已经有了资本,也有了作为“君子”的资格。
这样做自然无可厚非。
因此,他才说“知进退”。
同时,也是在提醒景顺帝,不要瞻前顾后。
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
因此,他也说“这很好”。
景顺帝和张松越多年的默契不是假的,闻言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也不再继续思考人生,随口说了句:
“这个黑龙王倒也有些野趣。”
虽然是随口一说,但话中却包含着景顺帝刚才的思考。
黑龙王再如何,终究出身乡野,是个野路子。
而他生来高贵,景况自然千差万别,不能一概而论。
景顺帝也不会再胡乱联想些有的没的。
这是在告诉张松越,自己不过当做一个有趣的故事罢了。
见景顺帝已经回过神来,张松越就又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
冯一博自然不能让景顺帝的话掉在地上,当即附和道:
“不错,确实是个蛮有趣的家伙。”
随后像是刚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抹古怪笑容。
把早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对了,这位黑龙王知道臣是探花出身,还特地将他的诗吟诵出来,让臣帮忙品鉴来着。”
景顺帝一愣,不禁有些好奇,问道:
“哦?他还会写诗?”
在他想来,若是能吟诗作赋之人,也不至于流落海外。
“这个怎么说呢?”
冯一博似乎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才道:
“颇有些格局吧?”
这个评价让景顺帝更加好奇,便顺势问道:
“爱卿可还记得?”
冯一博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点头:
“臣吟给圣上。”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才吟诵道:
“巨舰开兮装满粮,心系大魏兮是故乡。”
“数英雄兮黑龙王,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这是冯一博所写,不过却不是他用格律写的。
而是为了符合黑龙王的草莽形象,化用了前世一位草莽将军的诗。
“嗤!想学汉祖作《大风歌》?”
以景顺帝的城府,也忍不住嗤笑一声。
随后更是又失笑,又叹息的摇头道:
“可惜呀!气魄尚可,终是草莽。”
全诗四句,都不用细想。
景顺帝也知道是胡乱拼凑出来的。
第一句,景顺帝的评价是。
其志如农。
得了巨舰,想到的不是装满金银珠宝。
而是装满粮食。
显然是草莽出身的局限,只有饿怕了才会很这样联想。
第二句,倒是中规中矩。
至少说明他心系大魏,没有忘本。
第三句,纯熟自夸。
再没什么别的。
最后一句,倒是颇有气象。
扶桑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岛,不过传闻倭国常以此自居。
这话的意思,就很显然包含着对倭国的仇视。
想要鲸吞倭国的志气,跃然而出。
诗是冯一博写的,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意思。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立刻附和道:
“臣也这么觉得,此人终究是个草莽,怕是难以长久。”
这话一出,景顺帝和张松越都没来由的心中一松。
随后似乎谈兴已尽。
“不管怎么说,虽夺了流求,有造反之嫌。”
景顺帝开始做定性陈词,道:
“但你去招抚,他立刻同意归附,终究也算献土有功。”
看似还在权衡利弊,犹豫不定。
但其实在说出献土有功的时候,景顺帝就彻底表明了心思。
或者说, 在收到献土归附请求的时候,他就有了决定。
这个决定,当然是收!
不说其他,只说会留芳千古!
史书上多这一笔,后人对他的评价就得高一个档次!
作为一代帝王,谁能拒绝得了这个?
虽然事情已经算是定性,但最终如何封赏之类,肯定还要权衡。
于是冯一博很有眼色的告退,只留师徒俩继续商议。
春日里前往流求,回来已快到秋天。
好在,经过他的努力耕耘,确实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若是不出意料,只等明日朝会,就能有冯一博想要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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