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消失的大军
1942年5月25日中国云南,丽江白沙机场
为了防备眼镜兵和兵痞子们途中冲突内讧,所有人分乘两辆军卡行驶在颠簸崎区的山道上。眼镜兵们的领袖自然是丁三爷,而在另一部军车上,歪博一度想给自己撑个场面领个头,毕竟他曾任过连长,算是前军官。但大家都服更年长的嵋猴子。还有大胡子刀客米光,后者凭着一杆沾了小鬼子鲜血的大刀不怒自威,成了嵋猴子的臂膀。
至于新换了名字的李虎巍,他被特别指派于林玄少校的军用吉普副座担当警卫。当小车队开进丽江白沙机场,已是25日深夜。
对于副座警卫这个职位,最眼馋的自然是于帅,他绞尽脑汁意图接近美丽的女长官,可护花使者偏偏轮上了李虎巍。
歹人踩中狗屎运!他愤愤然。
于帅出身官宦之家,本可做个无忧纵欲的纨绔公子出入风月场,他却毅然掷酒从戎,去吃少爷公子们熬不住的苦。父亲是中央军政要员,花钱替他打通了留洋的门路。本指望让宝贝儿子出国镀层金,回来之后能在军政机关谋个文职,谁想儿子血脉里天生充满了酷爱冒险的因子,竟瞒着家人进入作战部队。至于这位潇洒公子哥的情史倒也值得一书,在英国留洋时,大把的洋妞追逐身后,其中不乏贵族少女。浪子毕竟是浪子,一个女人岂能栓住于大帅哥的心。然而,当他遇到了林玄之后,似乎一切都被重塑了。这是他第一个想要守护终身的女人。
有幸坐在林玄的副驾位置上,李虎巍自然有大把的问题想问。一路之上,他几次提起那天在刑场上发生的事,但林玄总是一脸神秘:“那个开枪的女人肯定不是我,本长官枪里从不装空弹。”她还嘲笑他在女人面前有受虐欲,一定是爱上那个冲他开枪的姑娘了。李虎巍口舌占不到上风,只得默默然望向似无止境的道路前方。
GMC——CCKW353重型军用卡车,是美国道奇公司引以为傲的军工产品,中国士兵们管它叫“大道奇”或者“大十轮”,坐着稳当舒服。当然,不是所有部队都有幸配备这种大铁皮牛,大部分中国士兵还在靠草鞋脚板进行着军事机动。与道奇军卡卷起的尘埃方向逆向而行的,是零零散散的溃兵。这些溃兵大多身体健康四肢无损,军衣并未沾血,尚未接敌便一溃千里,看着让人更加触目惊心。
在暂停小憩的当口,嵋猴子拉住几名惊惶失措的溃兵唠了几句,回来之后一脸凝重。
“这仗打窝囊喽,远征军算是完啦……”他从肺根部长出一口气,想把压在心底的闷气吐个痛快。
“新29师,那也能算远征军?一帮新兵蛋子,摸过枪的也没几个吧,军装倒是挺整齐,一个个跟新姑爷似的。”钻天椒望了几眼路边无精打采的溃兵,一脸的不屑。
“滇西让小日本给占了。”嵋猴子轻描澹写的一句,却让车里一帮兵痞默然无声。
长久的沉默之后,麻袋喃喃道:“那他们……咋个回家哟?”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认清这个冷酷的现实:迈出国门征战在外的远征军十万之众,回国之路已被日本人断了干净。随着溃兵人流越来越密集,还不时有军官出现,关于前线颓唐的战局消息也陆续传来。
号称“丛林战之王”的日本陆军第56师团在缅东战场兵行险招,迅速击溃了远征军第六军布置的松散防线,奇袭腊戍之后兵分三路,轻取缅甸中部的曼德勒和北部重镇密**,另一路则尾随溃逃的中**队长驱直入杀进滇西,兵锋直抵怒江岸边。若不是宋希廉长官的七十一军及时赶到怒江东岸堵防,日本人可就真要将坦克开到昆明甚至重庆的大街上来了。
兵痞们无不庆幸自己未曾加入那支号称“**骄子”的远征军,否则被困在潮湿闷热毒虫肆虐的缅甸丛林,这辈子也就交待了。
在眼镜兵乘坐的那辆道奇车厢里则飘出悠扬悦耳的口琴声,那是于帅在用音乐打发无聊的旅途。车外不时掠过的败卒似与他们无关,对意气风发的眼镜们而言,战局越是严峻,报效国家的心潮也越是澎湃。
通往白沙机场一路上岗哨密如蛛网,李虎巍粗略估算,保卫机场的至少有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守军工事射击位上的马克沁重机枪都处于待击发状态,个个如临大敌。
“感觉这里就像是前线。”他自言自语的说。
林玄靴底加大了油门,似乎想尽早摆脱路上那些悲观沮丧的溃兵:“你没猜错,这里已经是前线了。”
车队通过了三道哨卡,夜半时分,道奇重卡在机场内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营房前刹了车,随着丁三爷发出的号令声,兵痞与眼镜们迅速列成两队。远处频繁起降的是美制C-47双发动机活塞式军用运输机,这种道格拉斯公司研发生产的大型运输机身躯伟岸,在暮色中如鲲鹏夜翔。
残酷的战争反而将世界的距离拉近了。于帅脑中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若不是战争,偏远的大西南如何有缘迎来先进战争工业的产物呢?当初在英国时,他瞒着家人学过战斗机和运输机驾驶,技术还算不错。不列颠战役那会儿,他甚至作为志愿飞行员参加过一场小规模的空战,同波兰和加拿大志愿航空兵并肩作战,还曾击落一架德机。德国大兵压境,英国缺兵,尤其缺优秀的飞行员,曾开出重薪求他留下。但于帅对当雇佣兵没多大兴趣,他不缺钱,家里人也不允许他留在英国胡闹。
夜风猎猎,运输机引擎的巨大轰鸣声让现场所有人的对话难以进行,这支特殊小队的第一次作战会议被安排在眼前这座简易营房内。
营房并非空空荡荡,长条桌前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军人,他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浓而粗黑的眉毛,眼中炯炯放光,尽管也戴着眼镜,但比起张知行和赵殊阳他们更具军人气质。所有人都从他眼里读到了中**队里久违的东西:战斗的渴望与对胜利的自信。他扛着少尉军衔,头顶德制钢盔,军服烫得挺刮,尤其桌前还摆着一块小本本,三爷走近一看,是一张并不崭新的国X党员证。
歪博不改手贱的老毛病,未经许可就拿起观瞧,嘴里念念有词:“石……肠?石头肠子?还有叫这名字的,哈哈……”
歪博念过一年私塾,只识得个把字,把“砀”字念成了“肠”。
石砀抬起眼皮恶恶瞪了歪博,暗骂了一声“死丘八”。
“不好意思,手下人没规矩,冒犯了。”丁三爷替歪博圆了场。
“您就是丁上尉吧,原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少尉连副石砀奉命向您报到!”石肠帅气挺拔的立正敬礼,清朗嗓音中透着奋进,看起来像是这营房中最有力度的男人。他口中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曾是一支战斗力强悍、装备精良、兵员素质极高的样版部队,完全是按照希特勒“铁卫队”模式原样复制,可惜在南京保卫战中基本损失殆尽,幸存人员目前均是各支部队的优秀教官。这些从鬼子屠刀下逃出升天的家伙从身手到谋略都不简单,但也个个牛气冲天,以**天之骄子自居,这股气势让丁三爷也略感不适。
“石少尉,刚才你口中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呢?”三爷一进营房门就注意到这个标准军人的嘴没闲着。
“报告,是在背诵总理遗训!”石砀的回答声颇有些气冲霄汉的架势,这立即引起兵痞们的一片嘘声。
“哟,党国栋梁嘛,今后兄弟还得仰仗您在委员长面前多美言几句呢。”歪博扯着脖子不怀好意的假意取笑。
石砀当然听得出这话的好赖,直接回了歪博一个挑衅的白眼,意思很明显,嘴上别逞能,有本事拳脚上分个高低。
丁三爷赶紧将两员刺头推开,他已闻见满场子的火药味儿,真要在机场重地来一场内讧打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兵痞和眼镜们在会议桌两侧坐定,巨大的滇西缅北作战地图挂在房间正中,见过世面的眼镜兵们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师级以上指挥单位方有资格使用的大比例尺地图。
除去图上纷乱的箭头,缅北山区的位置被特意圈出,用红笔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使得那片神秘的山谷变得更加诡异。
从没见过这么绘图标示的。除了危坐不动的三爷,眼镜兵们的脸上充满了疑惑,而事先得过一些小道消息的兵痞们则相对镇定很多。
林玄不知为何耽搁了一小会儿,女长官不在的场合,充斥的男性荷尔蒙让现场有些剑拔弩张。
长长的会议桌将兵痞与眼镜们隔成南北对峙。早在训练营那会儿,两拨人就不曾待见,只是当时长官在场,不敢造次。
“我说哥几个,这远征军呢已经秃噜了,咱还凑什么热闹。滇西一丢,云南、西康迟早扔给小日本。要不咱直接退防重庆?反正早就输麻了。”歪博一边大大咧咧搓着胸口,把汗垢搓出一个小泥团子来,一边却细心环视着周围这群陌生的战友。
“你们东北人爱当亡国奴,就直接过江投降小日本吧,别赖在**队伍里扰乱军心!”石砀打算不再隐忍,在教导总队时他就是出了名的驴脾气。
“你个虎了吧叽的玩意儿得波啥呢?”歪博难得收起了坏笑,面颊肌肉有些痉挛,“有种再给爷们儿来一遍!”
石砀吐出的字个个像是石头:“我,说你,过江,投降,懂吗?投降!”
歪博冷笑道:“欠埋的玩意儿,看老子不整死你。”他下意识伸手往腰间摸枪,皮带上空空如也。早在进机场前,所有人都上缴了武器。
见他一腔暴怒却无法发泄,于帅讥笑道:“哟,瞧咱东北爷们儿可真彪啊,空手想变出枪来。我就纳了闷了,早这么彪乎,这东三省咋丢的?”
“我削死你个假洋鬼子!”歪博抡起一条板凳勐得朝于帅甩去,后者潇洒的一低头闪过。
“大半个中国叫鬼子占了,就是你们这帮戴眼镜的给害的,没点卵用!没点血性!”“麻袋”罗有财也发飚了,他这一帮腔居然引发兵痞们的一片共鸣。
“眼镜兵”们早按捺不住了,国之将亡,根源就在愚民混沌!他们很自觉的同刚认识没分钟的石砀站到一边,纷纷操起最顺手的家伙,营房里顿时闹腾开了。
冲在最前的自然是石砀,结结实实一拳挥在歪博左面皮上,教导总队传授的格斗术,加上祖传的拳艺算是派上了用场。
和练家子过招的后果是恐怖的,歪博一记惨叫,捂脸晃了几晃不曾倒地,钻天椒手里的铝制水壶脱手飞出,正中石砀的面门,眼镜也不知磕飞到何处。
两拨兵各自捉对扭打在一起,只有嵋猴子和三爷没动手。两人直勾勾盯着彼此,像是在凝力,又像是在等对面先放软话。
营房外,李虎巍紧守着林玄,身后跟着文弱纤瘦的张知行。他分明看见房内灯光下人影蹿动,担心道:“两帮家伙估计是打起来了,林长官不去制止么?”
林玄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知道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李虎巍傻愣愣的摇着头,他只觉得,在机场探照灯光映射下,林玄这个英姿飒爽的夜美人更加迷人了。
“两边都没把你当自己人,你若在场,帮谁也不是。陪我赏赏机场的夜景,岂不是很好?”
这番话让李虎巍更懵了:“林长官,内讧闹事怕是要……”
林玄颇有自信:“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早些解决不是更好?”接着转头向张知行吩咐道,“要是有人打开了花,还得请张医生动动手替他们缝缝补补。”
李虎巍心里犯滴咕,照你这么说,我和张医生都不算男人啦。
斗殴现场如一锅煮沸的开水,而三爷和嵋猴子就是锅里融不掉的冰块。最后还是老四川先开了口:“北京来的爷,娃们怕是打累了,该歇了。”
三爷侧身躲过一张飞来的四脚方凳,而后点了点头。起身拉住正在斗殴的石头和于帅,将两人摁在墙边。另一边,猴子也出手制住了几名兵痞,营房中的躁动渐渐平息下来。
“都打痛快了?”三爷用目光怒视自己的同伴,“圣西尔、桑赫斯特……一个个留洋都学了啥?学小孩子滚泥塘打群架?”
“都出息喽,都出息喽……小日本打不死你们,宪兵子弹也要找上门!”嵋猴子轮流踢踹衣冠不整的兵痞们,像是教训久玩不归的子女。
两拨对立的官兵如两头斗累的公牛,暂时停下喘息。
在林玄踏进营房前,三爷悄声对嵋猴子道:“老梅,咱们可说好了,管好各自的人,以后力气只准花在打鬼子身上。”
李虎巍陪着林玄走进会场,看到现场已被变魔术般的还原得整齐有序,官兵们除了鼻青脸肿,衣衫破损之外,个个坐得有模有样。
“看来各位都已经松过筋骨了,明天的早操就免了吧。”林玄这句话引出几声窃笑。
李虎巍拾起一副架子有些变形的眼镜,瞧出石砀鼻梁两侧的红印子,便伸手递了过去。后者对他感激点头,迅速将眼镜戴上。
“一周之前,第五军杜长官与大后方失去联络,他们的音讯在进入胡康河谷,也就是野人山之前中断了。”在场并没有更高军阶的长官,林玄成了小队最高军事主官。
“陷进去多少部队?”三爷低沉道。
“第五军直属队,新22师大部主力,还有第6军布置在曼德勒一线来不及撤退的部分人员,总计在三万人左右。”
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就这样无端消失在战争迷雾背后,敞开的山口像是吞噬一切有生力量的饕餮兽口,把生命、希望、力量还有信仰一并嚼碎咽下。
“三万多张嘴,么吃的,么喝的,生了病么药来医,迷了路么向导,子弹打一发少一发……这是个死地。”嵋猴子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背嵴发凉。
“那么……把我们这群怪人聚到一起的目的是……”在场的军人里,只有李虎巍看不懂地图,无知无畏,他索性直白的问道。
“找人”,林玄不假思索的回答,“确切的说,是找到杜长官,还有莽莽雨林中被困的第五军,保证他们平安无恙的撤到印度。”
徐白整了整斗殴中被扯乱的军服,举手请求发言,林玄朝他点了点头。
“以我对杜副司令长官的了解,他是那样一种军人:热爱国家,忠于领袖,绝无二心,民族自豪感直冲云霄,断不肯去印度受英国人的气。”徐白作为军械师,曾借调至第五军200师战车部队,那是第五军起家的底子。
没等林玄回应,于帅略有不满道:“英国人,英国人怎么了?英国再混蛋,那也是盟国,到了印度有吃有喝,人家丘大胖子不卖我们面子,委员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帅身手还算灵活,在英国学过搏击,在刚才的混乱中没吃大亏。
李虎巍一时搞不明白“丘大胖子”是何方神圣,只得傻愣愣看着于帅大放厥词,后者用余光扫了一下头缠纱布的土包子‘情敌’,充满了蔑视。
林玄抬手制止了男士们的争执:“杜长官北进回国是奉委员长之命,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南亚雨季将至,丛林散布日军小股部队。我们的使命很简单,一是将最优秀的通信、医护专家送至被困的第五军”,她用目光点了于帅和张知行的名,“考虑到日军也是有备而来,一路上免不了丛林作战。大家要围绕我们最优秀的狙击手实施战术,看看谁才是丛林之王。”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李虎巍身上,无论如何,此时的李虎巍没有半分“丛林之王”的气质,正如嵋猴子所形容的,活脱脱一头病猫。他形销骨立,面黄肌瘦,和大多数新兵一样营养不良,额头还带着伤。刚才那场群架,这小子居然躲在女长官身边,着实让人瞧不起。
“我相信他的实力,靶场上那一枪打得神了。”徐白第一个站出来表态。
歪博啐了一口道:“就他这副小身板儿,一上战场准得焉儿,病秧子一个,爷可不伺候。”
于帅也有相同的想法,又不屑与歪博同流,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还是三爷一板一眼总结道:“这位新兵兄弟人不高大,口不饶舌,但骨子里有股纯粹的杀气。我见识的兵多,有些是从军吃粮,有些想升官发财,可他不一样。我有预感,这小子是为战场而生的。”
……
很多年后,据身边的侍从回忆,最高领袖是在麻将牌桌上得知杜副司令长官和万人大军被困野人山的。当时,牌局如战局一样陷入了僵局,他思索良久才打出一张好牌,暂时缓解了危机。
“杜光亭还活着?……那就好,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话,就让他撤到印度去嘛。”光头老儿终于扭脸对恭候已久的侍从室主任说道。
先前不许撤往印度不也是你的意思嘛。侍从主任腹中滴咕,但嘴上必定唯唯喏喏。
那位无孔不入的戴局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力挽狂澜的机会,丛林营救的话,大部队用不上,国内尚未组建专业的特战部队,善于情报钻营和潜伏暗杀的军统就有了用场。一旦任务得手,戴局长就既有功于委员长,又有恩于杜聿明,说不定还能顺手掌控第五军。
“仗已经打输了,但你我却可以成为胜利者。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出发前,戴局长与林玄的最后一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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