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谁生谁死
1942年6月6日,缅甸茅邦,200师临时驻地。
沐氏父女车队运送的粮食,还有林玄行动队携带的药品一进入茅邦,立即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克钦人山寨中引发骚动。
200师的官兵大多光着上身,不少人只剩下遮羞的裤衩,比之乞丐更加落魄。两三个月前,他们尚是坦克重炮齐全的威武精锐,时值今日,连没有破洞的干净军服也找不出一套来。官兵们从半原始状态的克钦族竹楼草屋里鬼魅般走出,再像一群活尸似地聚集起来。
“什么?你们要找第五军和新22师?别扯了,杜长官大概坐轿子去印度了吧。你们带着这些粮食药品走不远,肯定半道便宜鬼子了。”
“他奶奶的!宁可扔给鬼子,不留给自己同胞?”
“弟兄们,抢他丫的!”
少校联络官试图安抚快要被饥饿疾病逼疯的官兵,但显然他的命令毫无权威。预想的欢迎仪式肯定是黄了,困顿中的200师成了精神失常的病人,失智且危险。
林玄的态度再明白不过,粮食可以拿走,谁想动药品,她的子弹就招呼到谁头上。
“架机枪!”她用刻不容缓的语气向米光命令道。
那台拆自T-26坦克的重机枪架在了平民板车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子弹链的哗哗声。
“他娘的!那是我们的机枪!”一名前坦克兵立即认出那曾是坦克的车载武器,失声哭了出来。
米光将子弹装填完毕,但枪口冲着地面,林玄的命令被他擅自打了折扣。
“给我”,她向徐白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即意会,但还是迟疑了片刻。
“给我,这是命令!”她又补了一句。
徐白面若死灰,脸色极为难看,艰难的将手探进弹药箱,取出一枚日军阵地上未爆炸的迫击炮弹递给林玄,那是钻天椒和麻袋两人搜挖出的战利品。
林玄迅速抽出手枪,将枪口牢牢低在炮弹尾部,水晶般的秀目中透着寒光:“能从日军魔掌下突围至此的,想必都是幸运儿,国门距此不远,死在自家人手里就是冤魂,冤魂是回不了家的。若是有人嫌自己命长,非要逼本长官出手,那就尽管放马过来。”
“于哥哥,我好怕……”沐雨昕一头扎进于帅怀里,如受惊小鹿颤抖的厉害。
“各位都别冲动,这种150毫米迫击炮弹的威力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杀伤半径大,破片分布广,一旦爆炸则玉石俱焚……”徐白对着人群做起了军事科普,效果居然不错,围困的人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尺。
“高副师座到!”随着一声响亮的传令,200师官兵们自动闪开通道,来人身形不算高大,留着极精神的板寸,虽然衣衫褴褛,目光依然炯炯。
“高副师座。”徐白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你是……徐白?老白?”高吉人的苦瓜脸一下绽开笑容,热情的与他握手。这位陆军少将的将官服已经破烂不堪,露出胸口弹片造成的伤疤。有些是新伤,有些是几年前在昆仑关会战时留下的旧疤痕。
徐白拼命点头,与高吉人双手紧握。现场的气氛开始了有缓和迹象,林玄将手枪徐徐收起,但那枚炮弹依然紧握在手。
“知道你们要来,派了陈少校去联络接应……这是怎么回事?”高吉人脸上又重新挂满了怒气,环视着自己手下不安分的官兵,最后将目光落在林玄和她手中的危险品上。
“这位女少校……你手中可捏着的可是在场百十号弟兄的性命,据高某所知,倭寇的炮弹一味追求杀伤,稳定性极差,稍有差池,你如何向他们的父母手足交代!”高吉人面相并不凶恶,但对于林玄漠视同袍生命的行为显然十分愤怒,剑眉倒竖耸立,额头青筋暴突。
“那得好好问问您的部下了”,林玄将炮弹交还给徐白,而后朝少将副师长浅浅一笑,“卑职奉重庆大本营的命令,携人员药品驰援杜长官,途中遭遇日机拦截迫降丛林,一路浴血奋战有幸与贵部会师,不曾想到一进您的地盘就……”
三爷悄悄附耳轻语,这些残兵已成了困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闹出内讧就成了军中笑柄了。在林玄看来,这些高级指挥官与大头兵一样,都是头脑简单动不动就热血上冲的单细胞动物。她无意进一步惹恼姓高的,接着说道:“抱歉了高副师座,杜长官的安危滋事体大,卑职不敢不尽心维护,刚才若有冒犯,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些半途偶遇的平民所携的粮食,我已暂时征用,可与贵师将士们分享。”
见林玄主动服软,高吉人也不想同女流之辈计较,便摆了摆手斥退了部下。于是,林玄的队伍在茅邦山寨之中拥有了一片相对独立的驻地。预留给杜长官的宝贵的抗生素等药品,林玄安排人用竹篱笆将药箱围成了堡垒,眼镜和兵痞们轮流在机枪哨前值岗。
茅邦寨子里挤了将近2000名残兵败将,寨中央停着一顶临时打造的简易棺椁,内中安置着已故戴师长的的骨灰,那是全师官兵的精神支柱所在。缅甸湿热,遗体若不及时火化,很快便会腐化不堪。眼下高吉人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带着残存弟兄和戴师长的骨灰返回国门。但大量伤病员难以随军行动,汹涌的热带病又无时不刻对这支悲惨的军队加以打击。
在林玄的默许下,张知行几乎全身心参与了伤员的护理和对热带病的防治,他暂时控制了疾病的传播蔓延,并偷偷使用了少部分药品。这批抗生素果然极为有效,几名营级以上患病军官的病情出现好转。
但张知行只医长官不管士兵的举动立即引发了底层士兵的抗议,200师官兵知识素养远高于一般部队,士兵多半受过基础教育,有了生命权平等的意识。三天来,随着陆续有患病士兵身亡,军官的优先治疗权造成的不满正在山寨中四处延烧。这种不满情绪在极端环境下凝聚成一股破坏力量,最终引发了哗变。
“不好了,林长官,出事了!”嵋猴子顾不得男女之防,直接撞开林玄的房门。林长官正用脸盆之中的清水擦身,洁白的玉背一览无遗,弄得老猴子满脸通红退出屋外。
她迅速整好衣衫,招呼道:“梅中士,出什么事了?”
“张……张医生被……被200师的人扣下了。”嵋猴子向来临敌不乱,但遭遇内讧也是头一回,怪不得如此惊惶失措。
一俟问清原由,林玄果断赶到高吉人的指挥部。整座山寨如临大敌,200师的各类苏式武器一字摆开,士兵们甚至用沙袋筑起了临时工事。她可以接受让出一部分药品,但绝对不能失去张知行。但通往高吉人指挥所的路上已设下多道封锁线,最初派来联络的陈少校早就无法弹压住群情激愤的哗变士兵。
“林少校,你现在是寸步难行,高某人只能亲自登门了。”副师长高吉人在卫兵保护下主动来找林玄,哗变士兵至少还不敢对他们的军事主官采取过激举动。
昏暗的小竹楼里,高吉人与林玄借着烛光对面而坐,在他身边还坐着步兵指挥官郑庭笈,一位矮小精干的少将。200师作为机械化部队,采用步兵与技术兵种分开管理的体制,专有一位少将衔的步兵指挥官负责三个步兵团的行军作战。高、郑两位将军都是眉宇紧锁,他们此时的心思一致,必须逼迫眼前这位固执的女少校做出让步,将事态早日平息。
一个少校面对两位少将,虽然军阶天壤,但林玄手中的大本营命令是她抗衡将军们的本钱。
“把张知行放了,药品的事可以商量。”林玄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林少校,我已命令部队主力包围了哗变的那个营,但他们放不放人,如今可不是我说了算,我劝你尽可能多的留下那些抗生素,那样的话,同这帮混蛋谈判的筹码就更多些。这问题再不解决,很难保证不会有更多的士兵参与进来!”高吉人面色严峻,心里也窝火的紧。林玄等人的出现并没有改善200师的处境。在病魔侵袭面前,本来所有人都受到死神平等凝视,而张知行却不知轻重的将一部分位高有权的人拉离了地狱。
战场上可以前仆后继,官兵们把彼此性命绑在一根木桩上,但逃亡路上人人都想把竞争者挤下救生船。全面抗战五年多了,中**队每每从鏖战到逃亡,无不复制这样一条可悲的路线。
“我可以留下三分之一药品,这是最后的让步了。”林玄自认为给出的比例公平恰当。国民革命军第五军下辖第200师、96师和新编第22师,药品本就该一分为三。
“三分之一?对我的部队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知道基层士兵染病率有多高么?林少校,我可以用绷带、纱布、吗啡和外敷药与你交换,交换比例一比一。不,一比二也可以,想必你们需要继续深入敌后,这些才是战场上真正需要的。”一旁的郑庭笈开始与她讨价还价。
“二位都很清楚,要是没了抗生素,杜长官的生命就没法得到保证。”林玄仍然心心念念要救出杜聿明。
“杜长官?他老人家现在何处?林少校,你能在地图上标出方位吗?”高吉人用手掌拍打皱巴巴的军用地图。
谈判仍在艰难继续,但参与哗变的那一个营兵力已将药箱团团包围,以他们的攻坚能力,丁三爷等人把守的竹篱笆防线抵挡不了太久,唯一令他们投鼠忌器的,是那两枚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日军炮弹。
林玄带来的那群兵痞不是省油的灯,多是战场上淌过血河的亡命之徒,若是苦苦相逼,他们是有那个勇气玉石俱焚的。哗变士兵们并不知道,丁三爷对嵋猴子他们悄悄下了命令,若是200师的弟兄强行来硬的,所有人不得抵抗,中国人的子弹只咬鬼子。这道命令是在未与林玄商量的情形下擅自下达的,在他看来,救命药只要用在自家弟兄身上就不算是浪费。至于渺无音讯的杜长官,最终是否能找到还要划个大大的问号。
眼下的形势可谓犬牙交错。山寨最里圈是林玄的队伍,一个营的哗变士兵包围了他们,而尚受高吉人和郑庭笈控制的200师其余各部则从外圈包围了这个失控的营。
张知行被扣押在伤兵收容所内,两名手握冲锋枪的士兵在背后监视着一举一动。他粗略一算,军中热带病横行无忌,虽然传染已经控制住了,但存量病人的规模依然不小,想要保住病患们的性命,就算把抗生素如数交出也未必够用,而在林长官眼里,药品比人命重要。对于优先治疗军官导致的哗变,他感到分外委屈。军官是队伍的主心骨,自从成为军医以来,张知行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在战场上优先医治军官。军官一旦死亡,士兵就是乌合之众。
恐怖的极端高温令伤兵营内卫生状况十分糟糕,刺鼻的药水味和伤口溃烂的腐臭味混杂在一起叫人作呕。张知行抬腕看表,他该去注射胰岛素了。
“治不好他们,你就不用活着出去了”,一支苏制纳甘左轮手枪顶上了他的太阳穴。
张知行不是第一次被枪指着,但这回反应明显异常。他头晕目眩,世界疯狂旋转,身体几乎支撑不住。上一次注射胰岛素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此刻他口中泛着异臭,四肢麻木,手指不听使唤。种种迹象表明,可怕的酮症酸中毒已开始在体内迅勐发作。
“喂,你他妈听见没有?赶紧给老子治病去!”持枪的军官仍旧冲着摇摇欲坠的张知行怒吼。
“给……给我……注……射”,张知行眼前一黑,自由落体般跌倒在地。
军官以为他是装晕,毫不客气的补上一脚:“你他娘的给老子起来!站起来!装什么孙子!国家给的高官厚禄,是让你吃干饭的吗?”
连骂带踹了一会儿,眼见张知行仍是纹丝不动,呼吸也快没了。这名军医是哗变军人们的手头人质,这张人质牌一旦毁了就没了要挟的筹码,军官不禁手脚慌张,赶忙大叫着喊来医护兵。
医护兵翻开张知行的眼皮,又掰开他的嘴,一股烂苹果似的臭味直冲鼻腔。
“还有救吗?”军官急得来回踱步,后悔自己逼迫的太紧,让这个文弱书生有了性命之虞。
“重度昏迷,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之前没见过这样的。奇怪……嘴怎么这么臭啊”,医护兵毕竟知识有限,只懂外伤包扎,一头雾水的问道,“长官,他昏迷前说过什么没有?”
军官闭着眼回忆:“他好像说要注……注射?”
医护兵将张知行平放在一张行军床上,颇为肯定的说道:“这个人很有可能得了慢性病,要经常打针才行,注射药估计就在他们自己人那边。”
军官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谈判室里的要价砍价仍在继续。“林少校,南亚的雨季一来,我们可就谁也走不了了,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你我都是军人,想必不用高某人提醒。”高吉人心理比林玄复杂的多,部下哗变,作为主官自然难辞其咎;但他内心倒也希望哗变士兵能闹得动静大些,如此这般,谈判压力就转到林玄肩上了。
“这也正是我想表达的,高副师座、郑将军……”林玄话说了一半,竹楼外突然呼喝声大作,原本默然对峙的士兵们像是炸开了锅。
“先看看去”,郑庭笈果断推门往外走,眼前的一幕让他始料未及。哗变士兵们将那名被扣押的军医高高抬过头顶,为首的正是那个率部哗变的营长,脾气和能耐都是出了名的厉害。
高吉人一看这情形就傻了,气血上冲,站立不住,身边卫士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田营长,为了区区几箱药,你们丢掉了军人气节,大敌当前,枪口向内,还将同袍劫为人质,我郑庭笈没有你们这样的兵!”
被称作“田营长”的上尉军官面对郑庭笈,情绪十分激动:“郑长官,病号房里还有一百六十多条弟兄呢!他们从同古、棠吉一路打过来,没死在小鬼子枪炮下,却因为病了没人管,死于自己人的不仁,太窝囊啦!”
残酷的现实让郑庭笈语塞,无论他还是高吉人,爱兵如子都不是一句空话。药品近在迟尺,他这位陆军少将却无法对属下施以援手。
“对面的弟兄们听好了,张少尉医官突然发病,救命药想必就在你们机枪工事背后。大家都是**袍泽,不必刀兵相见,何不君子坦诚,一手交药,一手放人。”田营长手叉着腰,扯着嗓子喊话。
丁三爷手扶机枪,喉咙像是被灌进一瓶烈度地瓜烧,暗自痛骂对面这位田营长真是湖涂,双方军事主官正在商议,也许各让一步这事儿就完结了。更让人没法忍的,是这伙人居然用张知行的性命来要挟。
林玄应道:“我正与二位将军商议,将药品分予三成。第五军三个作战师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分亲疏。”
田营长毫不领情:“林少校,知道你有皇命在身,可那些大长官看得到病中垂死的弟兄吗?第五军帐下三个师如今已是三个走散的苦命娃,天各一方难再相见。你手里捏着救命符,自然是有一个救一个。呵呵……区区三成药能救多少人,请你告诉我,收容所里百多个病倒的弟兄,让他们谁活,又让谁去死?”
“不管了,弟兄们一起上,抢他丫的!”
哗变士兵阵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嗓,一下激起潮水般的共鸣,人群开始向药箱伸手涌来。
“机枪手,谁敢靠近,就地正法!”林玄断喝一声。
米光迟疑了一秒,还是打开了保险。
“住手!”郑庭笈想要阻拦,可枪还是响了。
枪声响了两记,是从山寨远端传来的。两下枪响几乎挨在了一起,像是两名枪手约定之后一起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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