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假面戏子
自认为看穿了对手的把戏,李虎巍不动声色转出小屋。他将脚步放得极轻极慢,像一头悄悄接近猎物的豹子。
感官神经飞速运转起来,李虎巍把任何能感受到的活物记录在大脑里,盘桓的森蚺,游动的蜈蚣,惊慌的野兔……晚风吹袭,树冠上发出吱吱叫声,那是一群觅食的猿猴。年幼的猴子在树与树之间飞荡,体形较大的老猴蹲在树梢休憩。
密林像是和平女神的后花园,彷佛这世上从未发生过战争。
斜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向危险的丛林,在九点钟方向突然光华一闪,狙击镜!他几近本能的翻身卧倒,下一秒就扣响了扳机。
这运动中射出的一枪近乎是盲射,可依然没有影响弹着点的精准,那个披着蓑衣悬戴斗笠的目标晃了几晃一头栽倒。
群鸟惊飞,猿猴乱窜,动物们黑压压逃离树林。这一枪就是投入碧波镜湖的石子,把一切美好平和的假象都击碎了。
该收取猎物了,李虎巍继续潜向倒下的目标,他还不敢太过放松,也许目标远不止一个。蓑衣里裹着一个近似人形的东西,有几滩黑血覆在草叶上,这不是新鲜的血液。
他用枪管挑开蓑衣,眼前的景象吓得他一激灵,那是一只成年大猴,已被剥光了皮毛,血肉模湖且死去多时!
陷阱!他想用箭步脱身,可枪已经响了,这一回子弹没有放过他,硬生生直接扎进了大腿。
想继续隐蔽已是不可能了,但对手似乎并不想一枪结果他。为了避免进一步激怒这个暗处的敌人,他选择将手中枪暂时抛开。
“出枪快,准,狠,不愧是能让南部勇丧命的男人,能一会重庆政府派来的军中高手,实在是不枉此行了。”暮色之中有一条黑漆漆的影子在移动,但那似乎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成年猴。
那东西走近之后突然双臂一张,猴皮呼地应声而落,毛皮之下钻出一个浑身弥漫着血腥味的男人,如山魈一般瘆人。
“是人是鬼?要是活物就报个名上来!”此时李虎巍除了爆粗口给自己壮胆之外无能为力。
“真是太失礼了,猴血的气味很刺鼻,但眼下没有清理的方法。”血人居然朝他一行礼,那种礼仪并非来自军人,很像是舞台上演员致予观众的谢幕礼。
“你可以继续称呼我为‘沐承杰’,尽管这是个冒名,但我确实很喜欢。”
李虎巍心一沉,坏了,果然是中了这条狐狸的奸计。
“都是中国人,何苦战场上为敌,你就没有一点民族气节吗?”他大声斥问,尽管并不知晓对手的真实身份。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在下本名‘二阶堂庆悟’,世代都是能剧戏子,有幸为阁下献上表演。”他的中文没有一丝生硬别扭的日本腔,这一点确实让人佩服。
眼前的鬼子果然有些来头,他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沉着问道:“我猜,你也是兵神组的成员,在德国受训的那八个人里有你,是吗?”
二阶堂突然变成一头兴奋的猿猴,跳着拍手跺脚,彷佛还没走出刚才扮演的角色。
“很好,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南部君的相片,一件珍贵的战利品。是不是很想收集剩余的七件?很可惜,你没有机会了。这里已不再是战场,是刑场!”戏子突然变得暴怒不堪,狠命踢踹那只可怜的剥皮猴子。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刑过程。知道人类的恐惧之源吗?那就是未知。先剜去你的双眼,让一切血腥都沉浸在黑暗混沌中。然后,慢慢剥掉你的皮,就像这只畜牲的命运。最后,我会掏出你的心脏,摆在南部君的坟冢上……”说完这些,他的语气渐渐平缓下来,刀尖指向李虎巍的眼睛。
“等等!”李虎巍喊了停。
“怎么?像你这么勇敢的男人也怕死么?”
李虎巍咧嘴一乐:“南部勇的相片就在我左衣袋,你该把这相片也摆在他坟头上。反正你们最终的下场都一样,不如早些开始预演。”
当二阶堂下决心杀人,他反而不再暴怒,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状态:“你提醒的很及时,我确实应该收回它,那可是一段相当美好的记忆。”
待二阶堂的脸一凑近,李虎巍咬破舌头,口中喷出一股热血,湖了这鬼子一脸,接着扬起未中弹的那条腿狠命一踹。这招像极了兔子蹬鹰,把二阶堂踹出几尺远。没等对手抹掉脸上的血,李虎巍怪叫一声,如饿虎扑食。他死死掐住敌人的脖子,二阶堂则卑鄙的用食指抠进李虎巍大腿上的弹孔,一股彻心之痛钻进大脑,反倒激起了他的兽性。
“放……放手,不然我直接掰断你的腿骨……”二阶堂失去了戏子的从容,嘴角咬牙费力吐着字。
“老子活吞了你!”李虎巍撩开后槽牙,狠狠一口咬住对手的颈动脉。温热腥臭的液体顺着牙缝飙进口腔,这滋味让人作呕,但他丝毫不肯松口。
二阶堂修长的手指深深插进伤口,指尖甚至抠到腿骨,他似乎听到了指甲盖刮蹭骨头的声音。在痛得昏死过去之前,李虎巍上下牙床一合,终于连皮带肉把颈动脉扯了出来。
……
“虎子,你醒醒,怎么滚到山崖下来了?”那是爹爹的声音,但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面庞。
“被熊瞎子撵下坡的,爹,你不是死了么?”他怯生生问道。
“熊瞎子?不是被你小子咬死了么?”
爹爹的语气好生奇怪,哪有人咬死熊的道理。
“不会啊,熊皮那么厚,我一张孩子嘴如何咬得穿?”他想去摸爹爹的脸,却捋到了一缕女人的头发,带着花香。
“女缅奸……是你……把假洋鬼子还给我……”他发觉那是狡猾危险的德钦素丽,下意识的去抓枪,却什么都没碰到。
一切又回到黑潮之中,直到一股清泉被灌进口腔,周围景物才又逐一浮现。微光朦胧,但能看清林玄的脸庞轮廓。
“我还活着么?林长官?”一切似梦似幻。
“你先躺着,天亮以后想办法替你治伤。”林玄语气带着关切,不是那种上级军官对基层士兵的关切,而是亲人之间的互致温暖。
“什么?不是该天黑了么?”
“小傻瓜,你昏迷了一整晚,好在大腿动脉没断……要是真那样,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林玄语气中充满了后怕。
“啊?为啥这么说?”李虎巍心底那根神经突然颤动了一下,果然要经历生死之后才能让一个人把真情流露出来吗?
“别动”,林玄正在替他换纱布,待扎紧止血之后才继续说道,“这次行动,我,你,一个也不能少,缺谁都无法完成目标。”
“唔……”伤口突然传出一阵撕裂剧痛,李虎巍开始哼哼叽叽,像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原来,她并非出于私情,还是一心只想着杜长官呀。
见他反应异常,林玄有些慌张:“怎么了?包扎的手法不对么?我可是拿过战场急救训练头名的呀。”
“不是,不是伤口疼,是心里在疼……”他支支唔唔,闪烁其词。
跪坐在他身侧的林玄在微露的晨光之下弥散着静雅柔美,湿润的晨风将发丝轻扬,像极了神话里的仙女。假如没有战争,李虎巍真的愿意在这与世隔绝的烟瘴之地与她相守到老。
“照例不该疼成这样,我替你打过吗啡了呀。对了,你咬死的那个日本人,也是兵神组的一员”,林玄不知是否故意的岔开话题,递过一张相片,“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恭喜,现在你是双杀了。”
李虎巍想笑却痛的笑不出来,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张相片保存的十分完好,既没折皱,也未染血污,很难想象二阶堂在浑身带血的情形下是如何保存它的。
“相片原先装在一个塑料封套里,现在那上面湖了一层血,我替你取了出来。”林玄看出了他的疑惑,便直接做了解释。
二阶堂庆悟这个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家伙,在细节上确实比一般人缜密的多。
相片上仍是那八个男人,唯有背后的字迹不同:“兵神的假面,致命的戏子。”
现在,他已能从八个人当中准确认出业已死亡的南部和二阶堂,还有那个神秘的日裔德国人。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仍活着的六位兵神正在向他步步逼近,一场有你无我的搏杀不可避免,除非他死去或对方六人全部战死,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至死方休。
天色已亮,但烈日被雨云藏在了深闺,空中雷声轰隆,让人回忆起昨天的那场惊天爆炸。他仰面朝天,向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提问:留在茅邦寨子里的那些人,他们究竟成功突围了没有?战友们是死是活?还有,于帅那个假洋鬼子究竟去哪了?
“咱们得找几件克钦人的衣服,混到最近的镇上替你找个疗伤之所……这里相距南坎并不远。不过,你得要好好适应了……”林玄一边说着一边脸上露出坏笑。
林长官又在捣鼓啥鬼点子?他心里纳闷。
“克钦男人是穿裙子的,这一点倒有些像苏格兰男人。来,我替你换上。”林玄从包裹中翻出一条深灰色的克钦男式筒裙,伸手去脱李虎巍的裤子。
“苏兰?苏什么兰?”他又惊又羞,腿又动弹不得,只得涨红了脸任由林玄替脱去一身伪装和外衣裤。
“这么害羞呀,这是非常时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你把我当成男兵不就行了?”林玄手脚麻利的将他那条被血浸透的军裤褪下,血液干涸之后,整条裤子变得硬巴巴的,确实也穿不得了。
他本能的用手护住裆部,尽管自己还穿着平脚短裤,并没有走光的风险。
克钦男裙用棉布织成,暖而透气,穿着并不难受。当地人的上衣都是圆领子,简洁短小,以适应热带气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兴起一方服饰。而克钦女人的服装就更复杂了,除了短上衣和花筒裙,还得叮叮铛铛的戴上一堆银饰物。
“怎么跟变戏法似的,你这些都是从哪弄来的?”在李虎巍眼里,这些都算是民族盛装了。
“喏,他带来的那支冒牌家仆车队里藏了不少好东西”,林玄指了指早已气绝的二阶堂庆悟。
李虎巍不由佩服她胆大心细,又用余光瞄了一眼尸体。二阶堂身体僵硬死不瞑目,颈部被他生生咬下一大片皮肉,连气管都带了出来,看着让人心里发憷。天知道自己昨晚究竟经历了什么梦魔。
林玄转到树背后乔装打扮,不一会便摇身而出,端得是一位绝色克钦女子,足以倾倒众生。唯一让人起疑的是,克钦女人大多黑肤高额,长得远称不上精致。林玄这般姿色在克钦族人之中确实美的不像话,太容易露出马脚。
他评价道:“林长官这番打扮,服饰是不差了,脸蛋还是咱们国家江南女人的胚子,混不过关的。”
林玄胸有成竹道:“这个我早考虑到了,这家伙身上宝贝可不少。”
她又指了指倒毙的二阶堂,这位伪装大师随身自然少不了易容工具,比如各色妆粉。一个不满三十岁的男人要装扮成沐承杰那样的半百老人,不对肤质和肤色精加工是完全做不到的。
这一回,她当着李虎巍的面扑上妆粉,都说“粉黛粉黛”,她一扑上粉,脸果然成了深黛色,与克钦人十分接近了。
“天上还下着雨,你这妆怕是要花了。”他不无担心道。
“你以为二阶堂那条老狐狸就没想到自己会因此露馅吗?他当然是用的特制妆粉,也只有专门的卸妆水才能洗去。”
两人相扶相携,走出弥漫湿气的血腥雨林。
“你腿伤成这样,肯定走不得路,我来背你,如果不遇上鬼子,夜里就能赶到南坎。”
李虎巍一想到要和她前胸贴后背,脸又不争气的红了,扭扭捏捏半推半就。
“一个大男人,羞什么羞,命不要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搀起那个羞怯的大男孩,将他扛在自己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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