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天上来的信使
1942年7月20日,缅甸,胡康河谷西北侧。
只要通过眼前这片无名林地,就能走到恶名昭着的布帕布姆山谷,野人山生存环境最险恶的一段。
阿尔伯特.弗林在此蹲守了足足半个月,把家安在一株起码上百岁年纪的巨树上,成了传说中的木精灵。从密枝那带出来的给养早已耗尽,从前天中午起,他开始吃蛇。
弗林成了蛇类的天敌,他粗略估算了整片林地里的蛇群规模,假如敞开胃口不加节制的话,再过半个月,他就只能吃蜈蚣或是蚂蟥了。
蜈蚣并不好找,但蚂蟥有的是。
他料定那支来自中国的特别行动小组会经过林地,杜聿明的第五军残部沿途留下无数军械与白骨,一路洋洋洒洒望不到头,轨迹延伸到布帕布姆山谷深处。
谁也不知道杜聿明中将是否还活着,将军手下三万张嘴足以短时间内将山谷吃成生命荒漠,何况他们已在其中困了数月之久。
他料定中国人不敢夜间行军,林地里蚂蟥坑星罗棋布,一旦大意踏入,几分钟内就会被吸成肉干。
所以,弗林在夜晚放心睡大觉,只在白天保持警惕。
此刻,寂静的林间终于有了些许动静。林子里的第一批客人出现了,打头阵的是个很有些年纪的瘦猴兵,全副英军装备,每走一小段都会向身后方发出鸟鸣,他猜测这很可能是一种报平安的信号。
瘦猴兵并没有发现伪装在树梢头的弗林,利用这半个月的充足时间,弗林把这里改造成自己的战场。他用尖树枝做了大量陷阱,枝尖上涂抹了蛇毒。树与树之间,他搭好了来回转移的支架,预设了多个狙击点。
瘦猴兵走过之后不多久,瞄准镜里出现了他期待已久的敌人,那位美绝人寰的女少校看起来受尽了丛林的苦难,只要弗林扣下扳机,这张让人魂牵梦绕的脸就将分崩离析。
同一时刻,林玄的大脑也没闲着。与李虎巍一别就是半个月,但是,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死地,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要不是赵殊阳每天记录,他们这伙人肯定会在时间长廊里迷路。
与之前一样,她每隔二至三公里就会留下记号,这些刻在树上的鸟儿如果不被李虎巍见到,当然会永久留于蛮荒,并被时间所遗忘。
从三天前开始,他们陆续找到杜聿明部队的痕迹,或者说是遗迹。漫无目的的搜索变成了有方向的循迹而为。
一开始是散乱的骸骨,每隔数百米发现一堆。越往西行,骨堆的密度就越大。在涉过一条齐腰深的山溪之后,嵋猴子头一个发现了那片在日光下刺目耀眼的“骨海”,规模远远超过之前200师留下的那一片。
这应该是败退中的远征军集中陈列战友遗体的露天坟场,所有的骸骨方向划一,列出齐整的阅兵队伍,像是死后仍在接受长官检阅。
夹杂在骨与骨之间的,是早已锈烂的各式武器,以苏械为主,混杂着部分老旧的德械,以及质量更糟糕的国产货。那些为数不多的德械,是战前德国政府依照“合步楼协定”售给中国的,在五年多的全面抗战中基本消耗殆尽,现在它们彻底消失了。
军人们有一种悲凉的预感,他们的拯救目标很可能已经成了白骨中的一堆。即使沿着骸骨铺成的道路不断前行,最后也只是提前确认杜长官殉国的信息。
在一处深洞里,他们发现百十个死于瘴气的**士兵,这里环境阴凉,尸体还未完全腐烂。他们保持着各式睡姿,有男有女,三个臂缠卫生兵标识的女兵依偎一起死在了梦中。
“草旦玩意儿!”歪博摘下飞碟盔,将盔沿插在地上,再像美式足球运动员一样,将之一脚踢进不见底的洞穴深处。
“新22师的卫生队和辎重队。”徐白报出了尸体军服上的身份标识。
张知行又替自己注射了一支胰岛素,药箱里的存货屈指可数,他必须掐着身体极限定量配给。
“好在,他们死的没有痛苦,就是这种死法太憋屈了。”三爷走出深洞,长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们想将这群死难袍泽葬了,但既没掘土工兵铲,也没有汽油之类的火葬工具,只得集体向牺牲者敬礼后默默离开。
自与李虎巍分别以来,林玄就失去了那种惯有的安全感。她潜意识中觉察到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毒蛇般追踪紧咬着他们,对于那双眼睛她并不陌生。
“我去探探路,说不定能撞见还留着半口气的伤兵。”嵋猴子在缅甸丛林里游荡了两个月,长时间未理的须发连鬓络腮,像一头年老无力的雄狮。
已经十多天没见到鬼子和缅奸了,他们觉得自己已走到天堂边缘,再往前走,也许能见到上帝在洗脚或是搓背。可远征军究竟在哪里?他们都被雷公所说的那个“万能的上帝”请到天上去了吗?
弗林的准星停留在林玄额头正中,战争从不怜悯女人,就像“水晶之夜”的寒流没有放过他的生母。他知道军官对于部队的重要性,一旦领头的女军官阵亡,余下的这伙中国人便是待宰羔羊。
可就在弗林下决心扣下扳机前一秒,一条没来由的胳膊突然扯住了他。弗林大感意外,居然有人绕开陷阱并识破了他的伪装。他第一反应是又遇上了那名会说西班牙语的南美佣兵,右手离开步枪,顺手捏住匕首向后方抡了半道弧线。
令弗林吃惊的是,那人似乎对他的套路了如指掌,轻轻松松扼住他腕关节,只觉得手腕一酸一麻,十指就失了力气,匕首落在对手掌中。
看清来袭之人的面孔之后,弗林这才放下敌意,嘴中抱怨道:“你怎么来的,一来就搅了我的局!”
那人与他已有多年不见,但形象依然令人生厌。与生俱来一副可怖的骷髅脸,脸侧凹陷颧骨突出,眼仁里看不出活人的气息,面部及全身脂肪率低得吓人。
“你不能杀她,这是松平小姐的命令。”骷髅脸将匕首奉还,说话时尽量压低嗓子,这么一来就更像是恶鬼在坟墓里吟唱了。
“电报上写的‘她’,不会就是……”弗林想用手指着林玄的方向,却发现已经失去最佳的狙击角度。
“不知道,但松平小姐命令你不得伤害她。”骷髅脸说的极为明白。
“留在山谷里的中国将军呢?万一被她救走了怎么办?”弗林对任务目标产生了疑惑。
“那与我们无关,恰恰相反,你要好好保护这个女人,不要让她落在十八师团的人手里,他们出动了一整个联队的人,兵力还有加强,”骷髅脸传完口信之后并没有留下来与他共同战斗的意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十八师团不是你的战友,他们会缴你的械,押你回密枝那。还有,小心那个中国人,失田光一死了。”
骷髅脸塞给他一张相片,点出了李虎巍的脸,那是张知行摄影作品的无数张复制品之一。
“藤田君!”他想叫住骷髅脸,但那家伙已经蹿下树去,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松平家的女人……居然派出藤田当作信使,他多半是从空中跳伞下来的,这么密的森林中想要安全落地不被挂在树上,大概只有藤田能做到吧。
弗林只得听从指令,对那个松平家的女人伏首称臣。但他并不想就此偃旗息鼓,口传指令只是阻止他射杀女军官,却并没有禁止他为死去的兵神们复仇。失田是兵神里唯一不多可以推心置腹的人,现在他的那张相片估计也落到了中国人手上。那中国人究竟有什么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兵神们折戟沉沙,从照片上那张脸分析,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头兵,风姿神采气质哪点来看都不像高手。
弗林有些生气,他重新架好狙击步枪,要等候那个有价值的目标。
穿过林地之后,林玄等人听到了几声零乱的枪响,一群鸟儿扑翅惊飞。嵋猴子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名浑身几近赤条条的娃娃兵,一手持着中正式步枪,另一手提着刚被打落的林中鸟。
两人相视了片刻,嵋猴子正待表达善意,又一声枪响传了过来,那娃娃兵连人带枪栽倒在地。他赶紧躲到树后,却见一名年长些的士兵从尸体手中抢走猎物,顺便取走了步枪。杀人越货的家伙无疑也是**,此人上身赤膊,但脏污破损的黄布军裤说明了身份。
为了一只鸟,已经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了?嵋猴子心中发凉,决定跟着那名赤膊士兵一探究竟。他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哇哇的惨呼,眼前的景象让这个老侦察兵也几乎崩溃。
死鸟一路滴下的血液刚好吸引了一支迁徙中的食人蚁大军,成千上万的巨蚁瞬间将那人淹没,赤膊士兵抽搐几下不再动弹,不出十来分钟就只啃剩一具白骨了。
那片“骨海”原来是这么形成的……嵋猴子从头顶心凉到了脚后跟,手脚不住的发抖。他想起先前赵殊阳的友情提示:“这里叫做布帕布姆山,是整个胡康河谷最为险恶的一段……”
他选择小心的绕开蚁群,没走几里路,终于遇见一群围坐在地的军人。
“莫开枪,自己兄弟!”他大老远就提前打了招呼,以免这群惊弓之鸟把自己当成鬼子。
但那几个兵像是聋了一样,闷着脑袋不理会他。嵋猴子心中打鼓,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悄悄走近才发现,这群士兵早就没了气息,尸体边上翻涌着一尺多长的巨型蚂蟥,足有好几千条,这伙人是被蚂蟥活活吸干了血。
怪不得这里不见狼和熊之类的大型动物,活生生是一座丛林坟场。
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更别说一支军队了。相比血流成河,这种不见鲜血的地方足比当年的淞沪战场更接近地狱的模样。
嵋猴子一路风尘赶了回来,心急忙慌甩掉脚上缠着的几条大蚂蟥,要不是穿着英**靴,两只脚早被吸干了。
听说远征军已经陷入为了食物自相残杀的境地,大家心头顿时一紧。在黑暗法则的驱使下,三万张嘴会陷入恶性竞争的饥饿游戏当中,谁善心发作,谁就会率先成为别人活下去的垫脚石。
“他们咋会选择来这种地方扎营。”三爷眉宇紧锁,光听嵋猴子一番描述,便觉得前路凶险,不可贸然闯入。
赵殊阳摊开地图,对着山川纵横指点道:“我看嘛……周边山势险要,只有这一片谷地可以穿过去。要是有其它路,杜长官他们也不会以身犯险的。”
绕路未必安全,还要陡然增加五六天的脚程,身后说不定还有如狼似虎的鬼子追兵。
“我来做排头兵,你们跟在后边就完事儿了。”歪博扛着乌黑沉重的机枪,正是雷公留下的那架勃朗宁M1919A4,自从接过雷公的枪,歪博已从一名反坦克枪手转职成了重机枪手,一招一式还有些像样。但大家都不敢说破,勃朗宁对付不了大自然的严酷。
临到了谷地附近,嵋猴子扯住歪博交代道:“猫腰贴着树走,注意地上黑乎乎的吃人蚂蚁,别招惹到它们。”
“唉,以前瞧那小病猫左右不顺眼,现在倒是怪想他的,不会是中途半道找着回家路先开熘了吧,这小兔崽子要是被老子找着,非削他个……”沉重的勃朗宁让歪博很难正常走路,他必须保持这种六亲不认的步伐,再配合嘴上喋喋不休的脏话。
……
弗林继续在树上守了一夜,次日清晨雾格外浓,能见度落到了五十米以内。这让他陷入两难,继续呆在狙击位上意义不大,展开运动战则风险太高,中国人、雇佣兵甚至十八师团的人,哪一个都会对自己造成莫大的麻烦。
浓雾持续到中午,弗林始终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他担心中国人趁着雾气悄悄进入了狙击位置,此时正在与自己比拼耐心。
一条通体翠绿的毒蛇咝咝吐着信子,缠上了弗林的步枪,蛇头在枪管昂起。人和枪保持静止,让那条蛇误以为是找到了一根可以舒服栖身的树枝。弗林原打算随它去,但狙击镜被蛇身遮挡,他看到了翡翠色的粗大蛇鳞。
弗林从靴子里缓缓抽出匕首,手腕一抖,毒蛇身首分离,从枪端脱落,但这个小意外暴露了他的位置。当他将视线重新汇聚到准星上来,终于发现300米开外那片经过精心伪装的草堆。如果他记忆没出现差错的话,这草堆在起雾之前并不存在。
草堆缝隙中幽幽探出一根三八式步枪的细长枪管,但没有狙击镜在闪光。
弗林无暇思考,立即侧身拧腰,顺势做出规避动作,子弹擦着脸颊带过一股热风呼啸远去。然而新的威胁接踵而接,树下蹿上一条黑影,手中雪亮的军刺直奔他胸膛。这株十多米高的树在此人脚下如同平地一般,弗林没有选择,只得横起枪身格挡,那人手法急变,化刺为砍。
这一回,弗林看清了他的面目,正是先前那个叫梅萨的难缠的雇佣兵,想不到此人居然与中国人联了手。面对这一远一近两个高手,弗林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他仰面闪过刀锋,再将手中匕首掷向梅萨,对手不得不移动身位躲避,再想出手时,弗林已翻身落到树底。
他双脚还未着地,草堆中再次传出枪声,弗林在半空中觉得背后一麻,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他凌空掀翻在地。子弹射中了避弹背心,弗林早有防备,就地连翻带滚,赶在李虎巍完成拉栓退壳动作前消失在射界背后。
梅萨显然对之前被夺枪暗算一事耿耿于怀,嗷呜一声怪吼跳下树紧追不舍,弗林在翻滚中匆匆投出两颗手榴弹,迫使梅萨卧倒求生。两声爆炸响过,弗林已经消失在莽林深处。除了那支KAR98K外,他的一身宝贝,包括高倍军用望远镜,MP40式冲锋枪,还有一整个背包的单兵装备全丢在了树上,成了李虎巍的战利品。
弗林的危机并未解除,梅萨循着足印紧咬身后,丝毫不留给他重整旗鼓的机会。一场旷日持久的猫捉老鼠游戏开场了,弗林有的是时间,既然对手愿意同他赛一赛野外生存的本事,那就奉陪到底,看看这片丛林更青睐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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