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荣一师

被高烧折磨了两三日，待清醒复苏过来时，李虎巍已躺在兰姆加基地的营房床铺上。

这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老床铺，一年前的那个滂沱雨夜，与林玄的肢体缠绵还历历在目。

一切都面目全非，一切似乎又分毫未变。

这副躯壳老是在紧要时刻掉链子，这让他懊恼万分，不仅错过了与嵋猴子的话别，错过了目睹战友们以少敌多打垮日军大队的壮举，甚至还错过了加入反攻密枝那的机会。

自从吸入过麻生一叶的“止战圣露”，紧要关节大幅度运动之后总会酸软乏力，那玩意儿的后遗症着实不轻。

三千米高空激斗藤田，令他几乎要浑身散架。就算正值当打之年，也经不起这么不要命的折腾。

十万驻印军全体开拔，兰姆加基地就几乎成了一座空营，自己不过是发了一回烧而已，又不是重病号，此时最该呆的地方应该是前沿阵地才对。

营外喜鹊喳喳，估计是有好事将近。果然，在床上又躺了半日，就有传令兵来叫门，说是有军人拜访。

走进营房宿舍的，是两位陌生的少尉军官。他们的装束与“天之骄子”驻印军有着明显区别，多半是属于国内某支部队的，显得寒碜不少。

新组建的驻印军无论武器配备还是着装，已经高度英美化了，而国内的老部队则还保留着旧时代的气息，多少显得有些土里土气。

“李上尉，卑职们奉李副军座之命，迎候您归建！”这两位军官都是少尉衔，在他们口中，李虎巍的军衔被拔高到上尉。

“我……和二位一样，都是少尉衔呀。”他怀疑这两位军官弄错了人，还有，他们口中的“李副军座”又是谁。

“走吧，去机场便知道了。您还有半个小时用来整装。”其中一人已开始抬腕看表。

李虎巍只用了十分钟便打好行囊背包，跳上小吉普，只要有仗可打，管他是去哪呢。

吉普直接开去了机场，跑道上孤零零停着一架C-47。

“我们这是要去哪？”他朝两位军官问道。

“请先随卑职登机吧，一切上了飞机再谈。”两人恭敬的朝他敬礼，飞机座舱已经打开，里面探出一脸四四方方的国字脸来。

李虎巍一见他就跺脚嚷道：“石头肠子！你小子玩什么玄虚呐！”

石砀还未开口，先用巴掌狠狠扇了自己两下，面皮上多出红辣的五指印。

他连忙扯住石砀的手肘，阻止其进一步自残。

“对不起，小病猫，我对不住你哇，”石砀的目光从未如此柔软无力，话中透着满腹愧欠，“当初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小子弄死一千回了。”

李虎巍嘿嘿了一声：“反正只是在心里头弄死，又不是真的。再说了，要真刀真枪交起手来，咱俩谁赢谁输还未可知呢。”

石砀也不争辩，一把将他拉进宽敞的机舱。并肩坐定之后，两人立即打开了话匣子，甚至都没有在意到飞机是何时起飞的。

石砀已是少校团副，这一次是奉第八军副军长李弥之命来印度兰姆加接他回国归建的。

按理说，李虎巍的老部队是36师，但如今他是报纸头条宣传的大英雄了，这等优秀的军人岂能屈尊寻常部队？

已经身为国民**军荣誉第一师荣誉三团团副的石砀，向上峰点名要了李虎巍。

“荣誉……荣誉师？这是啥部队呀？”对于这支番号特殊且神秘的部队，李虎巍略有耳闻但不甚明了。听着像是高大上的样子。

一提及自家部队，石砀脸上顿时写满自豪。

荣誉师是**精英中的精英，翘楚中的翘楚，非一般军人所能企及。该师上至师长，下至普通官兵，全是从各级战地医院伤愈归队的军人，人人身上有伤疤，人人心中存热血。

最高领袖感念军人们的忠勇，下令组建了这支特殊部队，番号有别于其他任何的普通师、新编师、预备师或是暂编师，以“荣誉”二字为番号起始。

这在拉壮丁、当逃兵为普遍现象的中**队而言，“荣誉师”确实够特殊，够气魄，用晋西北李姓团长的话形容，就是“嗷嗷叫的狼”。

别支部队临战之前，长官训话总是警告“不许后退，不许当逃兵，否则军法从事”；荣誉师临战前，长官则往往叮嘱“不要作无谓牺牲”。相较之后，高下立判。

“你小子现在是我的兵了，职务是荣三团特务连上尉连长，上头破格提拔的你。但咱俩是兄弟，不以官职论尊卑，有事商量着来。”石砀一把抓住李虎巍的右肩，臂膀上的伤还未痊愈，直痛地一咧嘴。

这下倒好，有伤在身重返军营，更不愧是荣一师的兵了。

“可我……从没带过兵哇，班长、排长都没干过，一向是独来独往。”李虎巍自认不是带兵的材料，身上聚不起官威来。

再说了，下令让别人家的子弟冲锋陷阵当炮灰，自己良心上过意不去。谁不是爹生娘养，娃挨了枪子，哪家不出殡啊。

“你小子是啥性子，我会不知道？”石砀哈哈一笑，说这一点早考虑好了。李虎巍这个连长有权单独行动，特务连的管理和指挥权实际交由副连长执行。

“对了，石肠子，一年没见，你都干了些啥呀。听说因为女间谍的事，假洋鬼子一家遭了委屈？”对于自家兄弟的处境，李虎巍觉得十分对不起他们。

“我倒是没啥，那个劳什子的科长不当也罢，天天写公文，闷死老子了！那些厚脸皮黑心肠的官儿……”怒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大战在即，石砀不想让贪墨运兵费和黑市倒卖的丑闻影响士气。

“唉，就是可怜于公子和他老爷子了，在军法处看守所关了不少日子……”石砀是个重情之人，于家给了他不少提携，虽然如今落了难，但他仍旧记在心里。

提起于帅，李虎巍立刻来了兴致，把那场空中绞杀藤田的战斗大大吹嘘了一番。石砀欣慰的点点头，说于公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这辈子酷爱蓝天，梦想着当王牌飞行员，现在他爹失了权势，反倒没人能捆住手脚了。

“这回把我请回来，一定有大战要打了吧？”战情如鱼腥，李虎巍就是贪这口荦腥的猫儿。

“嗯，是要有大动作了，一切等见到李副军座再说吧。”尽管一飞机都是自己人，石砀仍然遵守保密制度，对重要军情守口如瓶。

飞机在保山机场停稳之后，石李二人马不停蹄登上军用吉普，朝荣一师驻地急驶而去。

战备公路沿途遍布哨卡，大战将至的气氛无所不在。

“要打大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战，所有参战的军人都会以此荣的。”石砀说的极轻，但这话份量极重。此刻，他眼前浮现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那是七年前牺牲在南京紫金山、孝陵卫的教导总队战友们。这支曾经无敌于东亚的王牌部队，崩溃于日军的空袭之下。如今，制空权已被盟军飞机主宰，该轮到小鬼子品尝天罚的滋味了。

吉普驶进了荣一师师部，一名**中将早已立在师部门口。此人脸型瘦长，鼻梁高挺而有几分欧化的味道，双目细小但炯炯有神，一派高级将领的威严。

“这就是我们副军座，还是荣一师的老师长，李弥将军。”石砀小声提醒之后，啪得双脚立正，致以标准军礼。

作为第八军副军长，荣誉师的前任师长，李弥自然少不了负伤的经历，面部一处枪伤就是上过战场拼命的明证。

军人脸上有伤，在李虎巍看来不但无碍观瞻，反而是一块肉做的勋章。

前后算来，李虎巍已见识过不少将军了。龙云算一个，温盖特也算一个，所以在李弥面前并不露怯意。

互致军礼之后，李弥示意副官将一只金属小盒呈上，翻开之后是一枚青天伯日勋章，那是拯救领袖夫妇的犒赏。中将上前一步，亲手将之佩戴在李虎巍胸前。

“李上尉，这是你第一枚勋章，我希望它不是最后一枚。”李弥是云南腾冲人，国语中带着家乡味道，这让李虎巍倍感亲切。

“作为军人，你肯定闻到了怒江之畔的硝烟味道。我二十万大军已然陈兵滇西，即将强渡怒江，目标是龙陵、腾冲，想必你能理解，作为腾冲儿女，从日寇手中收复家乡的心情是如何之迫切……”李虎巍发现，这位中将其实是个容易动感情的汉子，相信他为了收复腾冲是愿意献出身家性命的。

“但是……我军攻克龙、腾两县的路上，插着松山这根钉子。不把它拔掉，我军势必如鲠在喉，不能全力以赴……”说到此节，李弥拳头紧握，双眉拧紧，像是有一股强烈的情感被压抑着。

这时，电报室内跑出一名师指机要参谋，将电报递予将军。李弥看后，心情变得更加压抑了。

“不瞒你们二位，就在刚才，88师缴获日寇作战命令一份，松山的日寇守军已大部秘密调往龙陵，致使我军对龙陵的围攻遭到反包围，我87师损失惨重，师长张绍勋将军含恨自裁……”李弥说着说着，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这位将军报国心切，勇气可嘉，但过于多愁善感，情绪有欠镇定，他日可能会累及三军。这是李虎巍在观察李弥之后得出的简单判断。

“李副军座，如此看来，我军的攻击方桉可能早已泄露，鬼子撒向我们的谍报网无处不在呀。”石砀也是心急如焚。

林玄行刺失败之后，平塚秀行的“芒市一号”很快重建起来，日军谍报网继续高效运作。

李弥将二人引入作战室，手指向墙上的作战挂图。

龙陵、腾冲、松山是滇西战场的三块硬骨头，构成了日军防御的铁三角。这三块骨头里，腾冲是日寇主力所在，龙陵守军稍弱，松山的鬼子被调走大部，但此处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日寇建有永久工事，守备坚固。

此时，龙陵、腾冲方向战斗焦着，攻击部队随身携带的弹药物资消耗极大，战略补给线却绕不开松山这个点。

“必须拿下松山，就是用牙咬，用脑壳撞，也要把它咬碎！撞烂！”李弥狠狠一拳砸在地图上松山位置。

离开师指，李虎巍来到荣三团驻地，和自己手下的官兵们碰了面。

佩戴青天伯日勋章的报纸名人当了连长，军人们也吃“名人效应”那一套，一个个兴奋地如同后世的追星族。

连副名叫常鹏虎，大了李虎巍两岁，名字里恰巧都有个虎字，这让两人的关系格外拉近。

常连副也是个抗战老兵了，从台儿庄会战开始，和鬼子打了六年仗，负伤无数，一身的伤疤令人肃然起敬。

“连里的指挥权，连长老弟你啥时候想要拿回去，我常老虎二话不说，唯你之命是从！”这句话让李虎巍感到承受不起，凡是和嵋猴子资历相近的老兵，他都是视为父兄的。

“常老哥，我是块啥材料自己清楚，带不得兵哟，你们会被我害死的。”他说出了心头犯怯的实话。

“连长老弟你咋这么想呢，带兵这事儿，有哥教你，一学就会嘛。再说了，荣誉师的兵，个个军令如山，怂货都解甲归田了，留下的全是好汉！”

常鹏虎脑子反映不慢，这句“连长老弟”一下透露了三层意思：一是敬你是连长，是长官，上下级尊卑观念必须得有；二是大家兄弟相称，拉近感情；三是自己岁数长了些，当个大哥也是当仁不让。

果然，他一说这话，全连人都应和道：“就是嘛！”

优秀军人之间很自然的会产生共同语言，这让李虎巍倍感亲切，今后往后，荣三团就是自己的新家了。

才第二天，他这个新任连长就已经有模有样，主持起全连的操练。

他发现，**的步兵教程多沿袭自一战时期的德国，已经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温盖特教给他的新东西正好拿出来倾囊相授。

然而，他很快在现实面前碰了壁，英国人的步兵战术需要战争机器作为强大后盾，除了驻印军手中的美械，国内绝大部分军队仍在使用中正式甚至汉阳造，运输辎重依赖骡马畜力，什么空地协同、步坦协同、步炮协同……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到了国内就完全失去了实践基础。

即便如荣一师这样的精锐部队，官兵信仰的仍是刺刀冲锋拼消耗。

“别灰心，小病猫，你设想的这些，早晚一天咱们都会有的，而且比老外们做得更加漂亮！”石砀永远保持着一颗军人的雄心，彷佛他天生就与荣一师八字相配。

在荣一师整训了月余，新兵和新枪新炮全都补充了进来。此次兵指松山，全军用命，士气高昂。官兵们重复最多的话就是“咋还没轮到咱？”

按照美国将军史迪威的“人猿泰山”计划，印缅战场上的**分为X和Y两大攻击集群。X军团即为中国驻印军，他们的目标是从印度攻入缅北，剑指密枝那，再收复缅东的八莫、南坎。

Y军团则为中国远征军（第二路），任务是打过怒江，攻克松山，收复滇西全境，与X军在滇缅边境的畹町会师。

面对松山这根钢钉，Y军司令长官卫立煌上将当然舍不得把心头肉第一个送上阵地，他需要先用杂牌部队慢慢耗掉日军的锐气。

一向少人问津的保山县板桥镇马王屯成了卫立煌的前敌指挥部，这位早年追随孙总理北伐的名将，一上任便严令各集团军、军、师、团将指挥部前移，这里距离怒江岸边只剩下不到五十公里的路程。

美军为配合**行动，也在保山成立战时指挥部，与中国远征军各部团以上单位建立联络机制，三千余名美国陆军士兵开进滇西战场，现代化的野战医院、流动外科手术室等后勤单位一应建立，美军第14航空队配合**地面作战。

射程在14公里以上的150毫米美制M1榴弹炮群加入了独立炮兵团，有了这些粗长管子，和日军110和115毫米榴弹炮对射就有了底气。

1944年6月1日，中国远征军对松山日寇守军的攻击拉开了序幕。

当李虎巍打算随荣一师先遣队整装出发时，一名陌生男人站在了他的营房门口。

“是你……洋教和尚！”他情不自禁喊出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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