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代号:
眼前的不速之客,正是军统局中校处长陈平。
也许是长期伪装神父入戏太深,陈平虽是一身中校军官制服,举手投足却仍像个神职人员般极有教养。他将右手徐徐伸了过来,眼中像藏着一口直达地心的深井,柔声问候道:“李上尉,幸会了。”
两人的手才一相握,李虎巍立即觉出此人是颇有些军事功底的,那双手平时必定经常操练枪法。
“我们在保山似乎见过面的,不知怎么称呼?”他心理上很自觉地与这种人保持距离。
“鄙人陈平,来自军统。之所以站在你面前,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猎杀目标,”陈平对此行的目的丝毫不加隐晦,“开罗之事,是军统史上最大的耻辱,断不可令北条绫继续活在世上。这次奉命来找你,是来传达对这名女间谍的追杀令。此次行动的代号是:‘猎玫’。”
作为跟踪林玄的尾巴,陈平在瑞丽江上吃了暗亏,害得戴笠在领袖面前丢了大脸。他努力压抑愤怒的情绪,让多年来养成的良好修养维持在脸面上。
自从出了林玄行刺这件惊天大桉,李虎巍对军统本就不佳的印象就更为糟糕了。
军统特务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替日本人养盅为患,险些让中美英三国首脑成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弟兄”。
“知道了,这事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们操心。”他不想与特务有太多交集。
陈平伸手拦住了他,板起脸道:“我并不是个简单的传令兵而已,据可靠情报,北条绫与那个德国志愿兵弗林也加入了日寇对松山的防御,这不是你一人之事,关乎国家和领袖的脸面。”
“你说什么?”李虎巍顿时愣住了,他原以为身为贵族之后的北条绫在行刺失败之后会回到日本,平静地过完下半生。
陈平彷佛猜出他的心思,不由冷笑道:“她是贵族不假,你小子虽有日本血统,却不知道日本人有贵族出征的传统。敌人是用她当一面激励的旗子,插在松山之上鼓舞士气呢。”
“话虽如此,你一个耍阴谋诡计的特务,来了又能派啥用场?”在李虎巍看来,特务们虽有些阴狠手段,但毕竟不是正规军人,刺探、暗杀、扇动、颠覆那套阴招,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哪有用武之地。
“别忘了,我也是军人,有权参加这次会战。再者,对于李上尉和女间谍那些私事,我们可是一清二楚的。到时候要是下不去手,我来替你打那一枪。”陈平终于说出了另一层目的,他其实是军统派给李虎巍的监工,以防念及旧情,大义不灭亲。
瞧这番阵势,军统是铁了心要置北条绫于死地,用她的人头来消解最高领袖的愤怒。
“你要杀她,我不拦着,但在战场上,你得听从命令,别妨碍部队行动!”论军阶尊卑,陈平这个中校高出他两阶,算是不折不扣的长官,但李虎巍不很情愿替军统分子收拾这副烂摊子。
陈平带着任务,成了荣三团里身份特殊的军人,他带来的情报更让李虎巍脑壳发胀。
北条绫挺着孕肚来到松山要塞,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小鬼子对敌人狠辣无比,对自己人也搞冷酷无情那一套。
要命的是,她还得在阵地上把孩子生下来,那婆娘是罪有应得,可娃儿为什么要替大人受这份罪过呢?
他越想越恼,面朝老天爷狠狠骂了句娘。
说来也怪,口吐芬芳之后,空中竟然飘下雨丝,这淫雨霏霏的天气,让行军多了一层悲壮的气氛。
怒江水的奔流声在几里之外都能听到,平时这水声是极为收敛的。这个季节,融化自喜马拉雅山上的雪水百川汇聚,形成一股气势磅礴的山洪,万马奔腾般汇入怒江,令江水连番暴涨。
幸好日军兵力不足,没有力量在怒江西岸构筑防御阵地。要是两军隔江交战,江水怕是要被鲜血染红。
“连长老弟,那人是谁,凭啥跟着咱们一起行动?”常鹏虎也发现队伍里多了陈平这么个不速之客。
李虎巍简单交待了陈平的身份和此行目的,并叮嘱老常千万要看住这个特务,尤其是不能让他轻易挨了子弹。
面对这道难题,常鹏虎挠着青须须的浑圆脑袋,一双虎里虎气的大眼睛充满了矛盾和纠结。
言下之意,连里还得派人保护这个不省心的特务?更要命的是,陈平官居中校,军阶比连里任何人都高,到时候他一耍官威,谁能制住他呀?
“就看你的了,老常,相信你个老兵油子有的是办法。”李虎巍一声交待,加快脚步奔向队伍前列去找石砀。
听说军统派员督战,石砀也是愁上心头。眼下的形势够复杂的了,想不到北条绫和弗林也来了松山前线,国仇连带家恨,剪不断理还乱。
石砀逼他说实话,真要在阵地上和北条绫狭路相逢,他舍得亮剑吗?
李虎巍心里暗骂石头肠子,又提到这个令他无从回答的两难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出实话:“石肠子,我得救下我儿子!我不想他没看这世界一眼就不明不白的死喽!”
其实,北条绫腹中怀的是男是女他怎会知道,只是下意识的认为那理所当然是个男孩。
石砀向远眺望松山连绵起伏的十多座山峰,巨灵山神似的群峰隐在澹澹晨雾之间。也许,北条绫此时正立在某座山峰上,她在想些什么?打算如何安排即将闻世的孩子?
“美国盟友的重型轰炸机编队将从今晨开始,对松山各处高地进行地毯式的轰炸,用的都是500磅以上的航弹。你的好兄弟徐白,现在被任命为独立炮兵第十团的少校团副了,他团里的24门155榴弹炮将对各山头不间断轰击……”石砀严肃的转过身来,目光直刺李虎巍的童孔中心,“你明白我说的吗,战火一起,玉石俱焚。没有国哪有家,不要再想那孩子了,就当他死了,把痛失亲人的账,算到小鬼子头上!”
他想从石砀这里听到几句安慰,却没想到这条石头肠子是块冰冷的钢铁,脑中全无亲情的概念。
也许正如他说的,以焦土式的毁灭性战法,无论多么顽强的守军,也将被钢铁和炸药轻易抹去,他心湖中的那叶小舟沉入深不可测的幽暗。
参加这场卫国战争,他从未考虑过个人的得失,大不了马革裹尸血洒沙场,那是大丈夫的死法。可错误的爱情让他有了牵挂,不得不患得患失。要知道,那孩子假若在战斗中降生,将可能面对自己的枪口。
“别再想她了,就当做了场离奇的梦。等仗一打完,哥给你找个靠谱的媳妇。”石砀知道这话根本无法宽解自己兄弟的心结,只好翻身上马去追赶团部直属队。
心力交瘁的李虎巍心底空荡荡地,思念着想象着未出世的娃娃,不由抱着步枪在车辚马萧的碎石路旁坐了好久,常鹏虎已带着连队跑出老远了。这时,有人朝他喊道:“嗨,大头兵上尉!”
喊他的是个女人,操一口蹩脚的中文。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对方喊了三声,才抬眼循声望去。
他已经快一年没见詹妮特医生了,美国大妞坐在一部标有红十字标识的卡车副座上,身旁是一名美军驾驶兵,正漫不经心嚼着口香糖。
“很高兴你也来了松山,欢迎到我的野战医院做客,不过请别以伤员的身份过来。”战云密布的天空下,她笑得阳光灿烂。
李虎巍接受了她的邀请,爬进了驾驶室,顺口问道:“你男人呢?”
詹妮特脸一红,知道他问的是张知行,羞涩的表示他俩还没定下终身呢,张的全家都在国内,据说小时候家里给他定过娃娃亲的,有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在乡下等着他。
“老张现在在哪?我替你说说去。”他拍胸脯保证,把自己当成了媒公。
“他已经在怒江岸边搭建临时救治所了。”詹妮特感激地笑了笑。
野战医院的卡车飞速越过一队队向松山前线开拔的部队,李虎巍注意到,这群官兵的脸色同天上的阴霾一般灰暗,士气远不如想象中那样高涨。
按理来说,两个集团军二十万之众,加上美军一个团以及航空队的绝对兵力,向滇西区区一个日军师团碾压过去,胜利当是无悬念的,但何以中国士兵这般颓丧?
这支中国远征军与正在缅北鏖战的中国驻印军相比,且不说训练和装备水平,光是精气神就短了一大截。
更让他吃惊的是,不断有穿着粗灰布军装的徒手军人加入行军的行列,这些人普遍营养不良,枯瘦干瘪,一条条粗麻绳将他们大闸蟹似的栓成了串。有些人试图逃离队伍,立即被皮鞭抽打着赶了回去。
抓壮丁这种事,在国内原本稀松平常。但李虎巍是在国外见识过世面的老兵了,哪个国家还在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呀,抓来的贫民饥民又有多少战力可言呢?
壮丁队伍里哭声震天,队形混乱,将卡车的通路阻塞了。美军驾驶兵见状立即狂摁喇叭,回头对李虎巍抱怨道:“你们中国人已经没有部队可派了吗,怎么把监狱里的囚犯也赶到战场上来了?”
李虎巍一脸土灰,极不情愿的告诉他,这些都是被迫押上战场充当炮灰的壮丁。
“我懂了,就像薛西斯(古波斯国王)远征希腊的奴隶大军那样。”驾驶兵进行了胡乱的类比。
李虎巍听懂了“奴隶”这个词,想要反驳并且纠正他,但往深处想,生活在这片古老东方大陆上的同胞,与奴隶又有何区别呢?
詹妮特似乎看出了李虎巍的不快,便插话解释打圆场,中国没有和服兵役相关的法律,国家动员能力非常有限,所以不得不依靠这些强硬手段。
正在她说话间,一名负责强拉壮丁的军官突然拔出手枪彭彭两下,将一名打算带头逃跑的壮丁打得脑浆迸裂。
喧闹的队伍一下就安静了,规规矩矩重新让出道路。在车轮经过那名中弹壮丁之时,李虎巍感觉那具尸体的眼睛像是盯着自己,正发出无声的嘲弄。
卡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驶到了怒江岸边。这里已经进入松山日军炮兵的火力射程范围,理论上属于战争前线了。因山洪爆发而变得异常宽阔湍急的怒江江面上,工兵架好钢索,大批部队正在实施强渡。
士兵们乘坐橡皮筏,一起用双手拉住钢索向对岸横渡。江流汹涌,一名中士班长担心钢索太低刮到战友脑袋,双手将钢索拉起,结果皮筏被江水带走,他自己吊在索端腾空于江面。工兵连派出几条空皮筏试图救他却没能成功,这位士兵最终坠入江中,成为此战牺牲的第一人。
唯一的安慰,是日军炮兵的火力比较稀疏,偶尔会有一两枚炮弹落在江中,激起粗大的水柱。
“放心,日寇的炮弹打一枚就少一枚,没得补充。何况,这个时候他们也不敢暴露火力。”张知行一边解释,一边朝李虎巍热情的小跑过来,两人多月未见,自然少不了胸膛相撞,双臂环扣。
“张,你是无视我的存在吗?”詹妮特秀眉一竖,都嘴质问。
“当然……当然不是啦,这不是老友久别重逢嘛。对了,你们是一辆车来这儿的呀?”张知行满脸通红,有没话找话明知故问的意思。
李虎巍嘿嘿一乐,说道:“无巧不成书,刚好遇到嫂子的车,就一路搭了过来。”
詹妮特能听懂“嫂子”一词的含义,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幸福微笑。
“哎,兄弟,这话不能乱说,你是不知道,我家里……”
张知行的话刚吐了一半出来,就被李虎巍毫不客气的掐断了。
“姓张的!这么好好的一个姑娘,老大远的从海的那边飞过来,冒着炮弹枪子儿陪你上前线,你还有啥不知足的!”李虎巍开始只是想劝劝他,谁知话一开口就禁不住感情澎湃起来,“你比比我,你比比就知道啦,在这事儿上你他妈命比我好。老子喜欢过的女人还在对面山头上为他娘的小日本卖命呢!肚子里的娃出来听到的头一声响儿,就是炮弹和航弹的爆炸!”
张知行听到这话立马呆住了,之前虽有耳闻,却绝然想不到北条绫也到了松山,还怀着孕肚守在日军防线上。
“这么好的女人守着你,你咋个不知道珍惜咧……”他说着说着,眼眶不觉间充盈了泪水,那些压在心底快一年的回忆,和北条绫相处的那些美好瞬间,如一支支飞刀从记忆库里蹿出,狠狠扎在心窝子上。
张知行沉默了,他和詹妮特的眼神对望了片刻,终于大胆的走了过去,一头短黑发与一头长金发相拥激吻在一起。
“我真傻,为了一段刻板守旧的婚约,竟要放弃战火中最美好的相遇。”接着,他将发生在李虎巍身上的这段虐恋原原本本告诉了詹妮特。
美国大妞擦干幸福的泪水,从张知行的怀中挣脱,陪着李虎巍一同坐在地上,望向云雾迷茫中的松山群峰,说出这句令他感恩一辈子的话:“上帝已经告诉我,那孩子会平安降世。如果小宝贝从她那里得不到母爱,我愿意给孩子需要的一切。”
詹妮特说完,转头对张知行说道:“对不起,亲爱的,我向你的朋友轻易许下了神圣的诺言。”
张知行扶了扶眼镜,宽容的笑道:“我的天使,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李虎巍正待对两人道谢,云层上方突然响起极具压迫感的嗡嗡声,那是美军B-25轰炸机编队在咆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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