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生于战火
1944年6月2日,云南,松山要塞。
由三十架美军B-25米切尔轰炸机组成的编队气势汹汹扑向松山阵地,光是引擎发出的巨响,就足以让满山的松柏胆寒。
机腹弹仓打开之际,腹痛待产的北条绫正无助的躺在子高地中央堡垒的地下室里。
除了一名略懂妇产科的医护兵外,地下室里还有二十多个女人,她们小部分来自日本,其他大多数是从潮鲜和台湾征召而来的。
女人们不论国籍,都具有同一种身份:慰安妇。
“羊……羊水破裂了!”医护兵入伍前短暂在一家小型医院的妇产科实习过,但并没有接生新生儿的经验。
“你们当中……谁接生过孩子的?过来帮忙!”他盲目地朝衣不遮体的女人们大喊。
日本女人们相对年轻些,都是自愿加入“女子挺身队”的狂热学生,都没有过做母亲的经验。
女学生们相互对视眼神之后,一个齐耳短发略带稚气的女孩站起身,用潮鲜语喊了一通。在她的感召之下,终于有一名年长些的潮鲜女人颤颤的举起手,表示自己曾在村里当过产婆的助手。
于是,撕心裂肺的苦难过程开始了,那是小生命降临人间必须经历的阵痛。
数百枚航空炸弹如钢铁冰雹,让亘古未变的山脉激烈地扭曲震荡。
接生的医护兵和年长的潮鲜女人被震波掀翻在地,手术器具撒落一地。
一颗,两颗,三颗……渐渐地,要塞里的人们就数不清落地炸弹的数量了,无人再有胆量去关注可怜的产妇。谁也不清楚这座钢筋水泥堡垒会何时坍塌。
一个小时的地动山摇,北条绫竟还奇迹地活在手术台上,隆成小山的腹部正在一突一冒。被炸弹震落的土与灰,均匀地覆盖住孕肚。
“老天想让这对母子活着!”医护兵一把抓起潮鲜妇人,既然炮火吓不倒婴儿,他觉得腹中该是个男孩。
中央堡垒之外,弗林倚靠在坚固的钢筋水泥堡垒外壁上,紧闭双眼倾听隐隐从地下室传来的声音,北条绫是第一胎,经历的痛苦自然更多些。
松山堡垒被修建成四层结构,最上层是战斗部,用于射击和瞭望;第二层是士兵宿舍;第三层是弹药食品仓库;第四位于地下,那是非战斗人员居住的区域。
“放心,她会平安无事的。”说这话的是拉孟守备队指挥官金光惠次郎少左,眼下整个松山防御体系的日军最高长官。
金光少左站在腾冒青烟的弹坑里,爆炸过后余温尚在,他感受到脚下的滚烫。
从外表看去,这位少左的年纪已接近半百,白发已经悄悄爬上鬓角,算是弗林叔父一辈的人。
弗林没有接上话茬,心存感激的向年迈的少左笑了笑。
来松山之前,他就听闻过这位战功彪炳的少左军官,听说他在1939年的中国南昌,仅以一门75毫米野战炮的火力,直接命中了**第三十九军的指挥部,导致军长陈安宝中将当场阵亡。
“虽是军人,各有职责在此,但孩子即将降生,你这做父亲的,多少也该在产房外尽些责任吧。”金光少左对这位德日混血志愿兵了解有限,只知道他与北条绫是被河边司令官发配来这处要塞的,至于原因却不得而知。
弗林实言相告,即将出世的不是他的孩子。
“噢,我能冒昧的问一句,孩子的父亲是谁吗?”少左的兴趣更浓了。
“一名拥有日本血统的枝那军官的,他也许此刻就在山的下方,准备向您开火。”弗林抬起望远镜,十多公里之外,**炮兵阵地堆满了黄灿灿的炮弹。
面对这样令人意外的答桉,金光少左的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他将一枚手榴弹握在两掌之间,跪向日出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
弗林问他这是某种神秘仪式吗?少左待念完之后才起身告诉他,这是为即将诞生的小生命祈福。
在弗林看来,金光少左绝不是慈眉长者,而是个面露凶光的战争狂徒,如果得知孩子并非纯洁的日本血统,将小生命残害至死也不一定。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弗林君,战争爆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少左突然问道。
弗林想都没想,直言相告:“我生来就是一名士兵,这世界从来不缺少战争。1936年我在西班牙帮助佛朗哥那伙人武装夺权,再往前……就是受训,不停的受训……”
金光点了点头,回答说:“那我可比你幸运,战前,我在福冈县的乡村田野间享受过一段美好的日子。”
“噢?闲来垂钓,与高朋坐饮那样的田舍生活吗?”弗林对老少左的昔年生活很是好奇。
“哈哈,像我这样粗野的乡下人,喝酒是免不了的,余下的生活就是打架斗殴,整天的胡闹。说起来,乡下的混小子们也是有趣,今天打架,明天就是酒友,从没有隔夜仇。那是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记忆,这个世界除了战争和杀戮之外,并非一无是处。”金光似乎是想要抽烟,但他腰间的烟盒空荡荡的,补给已经断绝一个月了。
弗林摇头笑道:“这可不是一个打算为天皇玉碎成仁的军官该说的。”
金光少左侧耳倾听地下室里产妇的呼喊,闭上眼睛喃喃说道:“我那时爱上过一位乡村老师,但没有勇气向她告白。有一次,她在街上被几个流氓欺负,我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以一身伤口和淤青为代价救下了她。”
“这样的行为,在西方或许可以称为‘骑士精神’。”弗林如实评价道。
金光少左继续回忆道:“可惜的是,她对我只有感激,你想想,一位知书达礼的女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只有国小文化的穷庄稼汉呢?这件事之后,我决定从军,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人生赢得一切!”
以金光惠次郎这样的穷人家子弟,只有资格去上士官学校,毕业后最多官至大尉。想要列位左官,就得考进东京帝国大学,那不是穷人孩子能企及的,连骑兵科的马匹都得自备,光是马儿的草料费就抵得上穷人家的伙食费了。
于是,金光少左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每每冲在火线最前,用性命博取军功,居然以士官学校毕业生的出身,扛上了少左衔,尽管此时他已是年过半百了。
弗林见过这样的军官或是士兵,在明知自己必然赴死的时候,会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尽可能的说出来,生怕这些美好的珍藏随同肉身一同灰飞烟灭。
“她叫什么?”
“嗯?”
“那位乡村老师……她姓甚名谁?”
老少左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羞涩一笑,告诉他,老师的名字叫相泽千代,这名字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时,地下室中突然传出婴孩的哇哇啼哭,这孩子是个亮嗓门,哭声竟穿过堡垒的层层铜墙铁壁直达弗林的耳膜。
“喂,是个带把儿的吗?”金光通过通讯系统向地下室喊道。
在得知是个男婴之后,他歪着脸对弗林兴奋的嚷嚷道:“如果没有战争,这孩子也许会成为一名工程师呢,男人嘛,就该和机器谈一辈子恋爱。”
弗林则完全没有金光的乐观豁达,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很快就会被爆炸和火焰熔成焦土,他和北条绫,还有这刚呼吸到第一口氧气的孩子,注定会成为那个岛国疯狂扩张梦醒之后的牺牲品。
“所有人,今天的晚餐增加一块饼干,为孩子的降生欢呼吧。”金光少左的提议立即让整支松山守军的气氛活跃起来,面对中国大军的重重围困,以及本方补给的断绝,已经很久没有好消息光顾绝望中的士兵们了。
“木下,木下中尉呢?快把他找来!”
少左几声呼唤之后,炮兵中尉木下昌己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
“木下,当我军全员玉碎之后,你背着那孩子突围,到仰光寻找河边司令官吧。”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金光少左已开始交待后事。
木下先是一愣,而后极力摇头道:“不!长官,我们会击退枝那军,直到援兵抵达!”
金光仰面大笑,重重一拍他肩膀,说道:“不会有援军了,松山守备队1260名皇国武士将会长眠于此,但你还有使命在身,将我等拼死效忠的事迹传扬于世。再就是那个娃娃了,他有一半的枝那血统,却出自日本女人的子宫,这孩子该有活下去的权利。”
“少左,苟且偷生,独活于世,这会令我后半生活在嘲笑与耻辱之中!”木下对这样的命令愤然抗议。
“混蛋!”金光扬起胳膊抽了他两耳光,“记住,活着永远比死亡更艰难!”
木下噙着热泪,低头抽泣。阳光倔强的从云层中射出几缕微光,看起来很像是旭日旗的图桉。
山脚下传来隆隆炮声,美军轰炸机才走不久,**炮兵又开始接力发威。
刚刚露头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的日本人,不得不缩回紧固的工事里。
“别担心,这处工事我参与了设计和施工。”高烈度的炮击之下,金光少左将手掌撑在堡垒内壁上,保持惯有的微笑。
对于军人而言,守在亲自垒筑的工事里,犹如厨师品尝自己亲手烹饪的菜肴。
弗林知道守军有这股底气,在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泰然自若。
这座位于松山最高峰的主堡,深入地下二十余米,上方覆有钢板、混凝土、原木、松枝、填满砂石的汽油桶……在这些汽油桶之上,继续加盖了钢板和混凝土。这是一块炮火永远啃不穿的千层饼。
“就算是最坚硬的钢铁,面对重磅炸弹也会屈服。但复合保护层就不会,多层不同材质构成的堡垒,能够有效抵御破甲穿深,抵消爆炸产生的冲击。建成之后,我们用115毫米榴弹炮试射过,即便是穿甲弹,也只是打掉一层皮而已。”金光拍了拍冰冷坚硬的堡墙,舒心的闭眼斜靠着,任凭地堡之外烟柱如林。
弗林试着站起身,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地面有轻微晃动,但并不影响正常步行,金光少左并没有吹牛,这是他见识过的人类战争史上最坚固的防御工事。
“我去看看那孩子。”他扭头迈下石阶,走向最深层的地下室。
北条绫披着沾血的粗布军衣,医护兵手头并没有正规的手术病号服。她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却面带初为人母的甜蜜。
婴孩被搁在一只竹篮中,几件破军袄叠成简单的襁褓。
果然是个大体格的男婴,看模样得有七、八斤重,皮肤白皙娇嫩,正闭着双目安详入睡。
地堡外的炮击如战鼓声冬冬传进地堡,每一次炸响都让女人们神经高度紧张。但那孩子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小嘴微张,吐着泡泡睡得正酣。
“我多久能够……参加战斗?”北条绫的眼泡浮肿,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询问医护兵。
医护兵与弗林对望了一眼,迟疑的回答道:“您在生产过程中发生大出血,好在体质奇佳,这道鬼门关算是撑过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弗林替她问道。
“绫小姐您今后无法再生育了,这将是唯一的后代。而且,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您必须安静的躺卧在这里,哪也不能去。”医护兵认真的一字一句交代。
弗林毕竟年轻,尚不知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只是跪在床边替她捋齐秀发,抹去满额的汗水。
“这里……会被炸塌吗?把宝宝放在我床下吧,别让石头压着他……”北条绫自认是个坚强冷血的人,但当她成了母亲,发觉整个身子乃至精神都彻底软化下来。
弗林出言安慰,这座地堡可称得上是军事史上的奇迹,采用了复合防护结构,武备充足,支撑数年都没有问题。
“只有几年……就算那样,他也只是个孩子呀……”她感觉自己在二十四岁之前节省下的泪水,在这短短的几小时内被挥霍一空。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和宝宝的。”弗林紧握住她手,悄悄将金光少左嘱咐木下中尉带孩子突围的命令附在耳边相告。
“那就好,我可以放心的去死了……”她欣慰的合上眼皮,产前的痛苦耗尽了全部力气,此时就算有子弹在耳边纷飞,也无法阻止她坠进梦之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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