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喋血滚龙坡
连部夜间只留了一个排长值守,是个再典型不过的贵州老,嘴巴又馋又刁,正拎着一串罐头打算给自己开小灶。
两人在连部门前几乎撞了个满怀,手中罐头叮铛五四的摔了一地。
李虎巍大眼一瞪,嘴角发出哼哼冷笑,意思是你小子又偷拿连部补给品解馋,看老子不收拾你。
那排长先是一惊,接着两腿发软,想要认错求饶,却意识到自己的连长此时不应该在禁闭室反省吗?咱俩一个脱逃一个偷窃,您老罪过可比我大呀。
李虎巍也反应过来,笑容由冷转热,拍了拍排长肩膀:“多吃点儿,身子是自己的。”
这位排长当即心领神会,只当是鬼影也不曾瞧见一个。
床铺底下果然藏着那支爱枪,床架子上还挂着常鹏虎的装备,盒子炮、汤普森,还有一把长刃军刺。他也不客气,统统背在身上。
向滚龙坡方向没走出几里地,信号弹呜呜的划破夜空,进攻时间居然提前了。
东岸阵地上响起一片惊雷,各口径火炮瞄准滚龙炮日军阵地引吭高歌。
由于早已设定好了射击诸元,炮兵都是四发或八发急促射击,炮弹一刻不停歇的在阵地上炸响。
军车和紧急调动的部队正在山脚下密集移动,搭上一辆十**卡车之后,滚龙坡方向响起的枪炮声愈发逼近。
“唉,打头一波的是103师308团,这帮娃要血流成河喽……”几位老兵走过停泊的卡车,正对即将打响的战斗进行预测。
李虎巍一听就奇怪了,荣二团和荣三团的人呢?
“打仗么,总不能把好肉先送到人家刀口下面,等他们把小鬼子的有生力量耗得差不多了,咱们的精锐一上,滚龙坡自然不在话下。”一位运输连班长说得气定神闲。
两个多月的火炮对轰,日本人的炮坏一门就少一门,加之炮弹告磬,早已无法对山下的中**队形成有效的炮火威胁。
运弹药的卡车长龙似的列于山脚之下,刚把车身刹稳,军号声已经漫山响声。
此时天已蒙蒙透亮,李虎巍望向山坡,308团的弟兄并不是从山脚发起冲锋的,他们在半山坡集结,大大缩短了冲锋距离。
从山脚到半山腰,刀刻斧凿似的刻出一道道深深的挖痕,那是**工兵这些日子挖出的战壕。
李虎巍听老兵们介绍过,这种战法叫“对壕作业”,方式是将战壕一路挖到敌人的工事附近,步步为营,缓慢逼近,缺点是进度缓慢,优点是能大大减少伤亡。
那些在战壕里猫腰前进的士兵,像是蠕蠕移动的黑压压的蚁群,在暴雨来临之前紧急转移自己的巢穴。
“工兵多流汗,步兵少流血,你看看那些工兵弟兄们干的真不赖!”运输兵探出脑袋把手指向山腰,“依我看,鬼子撑不过第一波冲锋的。”
各条战壕已经挤满了等待冲锋号令的士兵,呜呜军号声起,他们纷纷跃出壕沟,扑向死亡。
山头日军工事毫不留情的喷吐火网,直射和侧射火力如同一把把火镰,收割刚刚冲出战壕的308团兄弟的性命。
好在对壕作业大大缩短了冲锋距离,日军机枪火力的作用被削弱了,**战士们在留下一小片尸体之后,不一会儿就逼近地堡工事。
冒烟的手榴弹塞入射击孔,地堡内火光阵阵,日军惨叫声不绝于耳。
此时,李虎巍有一种错觉,似乎不用劳烦荣二团和荣三团的人出手,光一个308团就足以将滚龙坡之敌的气焰摁熄。
出人意料的是,处于人数劣势的日军并没有放弃滚龙坡的打算,半坍塌的地堡中响起了万岁冲锋的鬼嚎,士兵端着装有军刺的九九式步枪涌出工事,残酷的白刃战在滚龙坡各处阵地上演。
鬼子兵的拼刺刀技术举世有名,尽管松山的鬼子以炮兵为主,正规步兵部队只占不到一半,但他们的刺刀同样锐利。
阵地上白光阵阵,血如泉涌,只是一瞬间,308团高昂的士气撞到了沉重的冰砣。
李虎巍粗略估算,杀死一名鬼子至少要付出五名**士兵的生命为代价。
带头冲锋的营长被刺刀捅破腹部,肚肠流了一地,308团1营剩余弟兄们力不能支,只好仓皇撤退。
第一波攻击部队刚退下来,**炮军无缝衔接开炮制敌,狡猾的鬼子马上缩回工事,那些炮弹的作用,只是将阵地上留下的层层尸体撕碎抛上天空。
“瞧见没?小鬼子赖在松山不走,大炮轰飞机炸都杀不干净,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运输连长用教训孩子的口吻对自己手下的驾驶兵说道。
李虎巍匆匆跳下车,向往来穿梭的士兵们打听荣二团和荣三团的集结地点。
“你是荣三团的人?怪不得这般不要命。”一名排长将手指向滚龙坡西侧方,还好心叮嘱李虎巍上了阵地别硬拼,命丢了啥都没了。
沿着山脚下泥泞湿滑的路才跑了一半,308团的第二轮冲锋开始了。
不吝惜弹药的炮火准备之后,浓密硝烟遮去滚龙坡阵地的真面目,让日军工事看起来像是隐在雾中的一头头巨兽。
山下的指挥所里,第8军全体高级军官正用望远镜扫视战场的一举一动。
硝烟稍稍散开,308团2营全部进入蜿蜒向前的战壕。
2营与溃散的1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士兵们提前上好了刺刀。久违的阳光半遮半掩探出云隙,战壕里数百支刺刀顿时闪出耀目银光。
“真像是老家秋天在湖上捕鱼的时候,那些闪着银鳞光的秋刀鱼在网子里蹦哒呀。”一名参谋军官不由自主的感叹道。
有人觉得这话很不吉利,如果攻山部队是鱼儿的话,那么此时他们已经落在日军的罗网中了。
“就算鱼死,网也得给老子挣破了。”军长何绍周让人接通了炮兵阵地的电话,听筒另一边是徐白,他的重榴弹炮群正在更换膛线磨坏的炮管。
炮声一停,山头的战斗再度打响,“银鳞鱼儿”们脚踩上轮冲锋战亡者残破的尸体,同蹿出工事的鬼子兵白刃相见。
新一轮的白刃战没有惊喜,拼刺技术高超的日军冷酷且灵活,将缺乏格斗经验的中**人一个个刺倒。
“徐团长,我命令,东岸炮群立即向滚龙坡阵地开炮!”何绍周阴沉着脸,被香烟熏黄的大门牙咬住干裂的嘴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传来徐白疑惑的声音:“军座,您确定吗?308团2营的弟兄们还在阵地上和鬼子拼命呢。”
“不要质疑我的命令,徐团长!”何绍周闭上眼睛痛苦的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兵,也是长在我身上的肉啊!与其让鬼子一个个捅死,不如玉石俱焚吧。”
“军座……”何绍周的严令像一只挥来的大拳头,把徐白击打的有些摇晃,他不该如何向炮兵们传达这道痛彻心扉的命令。
“别说了,执行命令!”
何绍周挂断了电话,闭紧双目。
“各……各炮位注意,向……向滚龙坡……开炮,八发急促!”当炮弹被塞进炮膛旋紧炮闩,徐白默默背过身去,泪湿战衣。
呼啸的榴弹从何绍周头顶上空掠过,两军交刃的山头即刻便被密集的炮火覆盖。他痛苦地弯下腰,发福的身子附在野战电话机座上,背嵴颤抖,咽喉发出旁人难以觉察的微微抽泣。
“报告军座……滚龙坡阵地上……已经没有活人的迹象。”李弥心头淌泪,但论控制情绪,他要比自己的上司强的多。
两拔冲锋,103师308团建制被残了。
“命令荣二团和荣三团1营,对滚龙坡实施占领!如果还有活着的鬼子,一律大卸八块,老子不要战俘!”何绍周下达了最后的攻击令。
面积不大的滚龙坡,再也盛放不下更多的灵魂了。这是战场留给石砀的第一印象。
他带着荣二团和荣三团1营的官兵小心翼翼踏进充满硝烟和尸臭味的战壕,眼帘中的滚龙坡已变为一具硕大无朋的腐尸,那是死去的山神留给人间的最后印象。
他们这最后一批冲上山头的中国人,像是为这具山神的遗骸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天葬。
前方的日军地堡死气沉沉,几乎所有的射击孔都被硝烟笼罩,或者被交错堆叠的尸体封堵住。
脚下的战壕里散落着断肢和内脏,那是被炮弹气浪抛进战壕的死者遗体的一部分。
这番惨烈的景象,让久经战阵的老兵们也不免为之侧目。
“妈的,咱们是来收尸的吧。”有人捂住口鼻抱怨了一句。
“我的天,哪里还有一具全尸呀……”马上有士兵惊愕的回应。
“留神四周!别自个儿被人收了尸。”石砀转头厉声提醒。
荣二团3营的人已经摸到了战壕尽头,此处到达日军地堡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来米。
这段距离的地域完全找不出一块不被鲜血浸染的地面,敌我双方在此弃尸六百余具,寸草不生的山坡尽为血海所腐蚀,后来的人们根本无从落脚。
“神仙也活不下来,鬼子如果没有发疯,他们应该是沿交通壕撤到其它几处高地上去了。”一位营长向石砀提出自己的猜测。
“鬼子早就靠吃人肉充饥了,你敢保证他们不发疯吗?”石砀打开汤普森冲锋枪的保险,将击发状态调至自动档。
“快看,有个半死的鬼子!”有士兵大喊。
石砀兴冲冲带人赶来,发现一名被炸断了腿的日军中尉倚坐在折断的树桩边。
“军座有令,格杀匆论。”两名士兵抬着枪刺朝这名中尉冲了过去。
石砀下意识喊道:“小心!”
受伤的日军中尉突然变作一个耀目火团,挺着刺刀的那对士兵被当场炸飞,双双气绝而亡,敌人的残肢内脏也被手榴弹炸得四散飞溅。
正在所有人惊魂未定之际,更多的手榴弹从地堡背后飞来,其中相当部分居然是美制手榴弹,那是前些天鬼子夜袭中从**手中劫得的。
但荣二团、荣三团并非308团的那样的寻常部队,战友的死亡并不能打击士气,反而激发起军人们胸中的兽性。
“就是用牙,也要咬死小鬼子!”石砀一声怒吼,兵群如狼群,迎着飞溅的弹片向地堡中残存的日军扑去。
令人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死寂的射击孔竟在同一刻复活了,格格的机枪击发声再度响起。
“石团副!附近几个高地上的鬼子抽调兵力向咱们反扑呢!”一个侥幸从火网下逃生的连长带着哭腔向他报告。
“尿叽个啥!你们营长呢?”
“营长让鬼子机枪突突了,半句话没交代就断气了……”
“营副呢?”
“也躺下了,身上七八个窟窿眼儿。”
“去他娘的小鬼子!弟兄们,荣誉师的名号不能毁在咱们手里!爆破队,给老子把鬼子机枪端了!”破损的钢盔沿下,石砀两眼充血,迎着飞蝗般的弹雨不间断的朝日军开火。
两个爆破班组冲了几步就被放倒,石砀亲自跃出掩体捡起爆破筒,趴在尸堆上朝地堡匍匐迂回。
工事背后的日军也杀红了眼,几乎全部机枪集中朝石砀搂火,擦身而过的子弹将他面部肩部和腿部刮出口子。
这时,他身后响起别样的枪声,那是李恩菲尔德步枪在击发,子弹无比精准的飞进日军射击孔,魔鬼般嘶吼的机枪终于被卡住咽喉。
滋滋冒烟的爆破筒被塞进射击孔,火光炽亮,浓烟从射孔中喷出,地堡内层被炸塌,但复合结构的外层依旧屹立不动。
没等**士兵们发出欢呼,“万岁冲锋”的呐喊在被炸毁的地堡周围响成一片。至少一百多个鬼子胸前绑满手榴弹,端着枪刺嚎叫扑来。
“肉弹……他们出动了肉弹……”荣一师的官兵们因为紧张而嗓音扭曲,铺天盖地的死亡威胁考验着这支荣誉部队的士气。
石砀的心脏弹球似的冬冬直跳,日军根本不在乎滚龙坡的得失与否,他们每一步的作战行动只是为了杀伤尽可能多的中国人,好让自己的所谓“玉碎”变得更有价值。
他转过身来看向远处,只见李虎巍将狙击步枪背在身后,手端着一支汤普森,跳跃着跨过一堆堆与腐坏牛羊肉无异的阵亡者尸骸,瞪圆的大眼中只吐露出一种讯息:石肠子你必须活着,活到我来救你的那刻。
冲锋中的日军纷纷拉开手榴弹引信,但荣誉师的官兵们无人退缩,他们争相将敌人扑倒,用身体牢牢压盖住那些手榴弹。
两个彼此满怀仇恨的民族,以血肉之躯纠缠翻滚,直到手榴弹掀起一阵阵血雨腥风。
当李虎巍冲到地堡近处,双目已被碎肉湖住不能视物,整片山头覆盖着厚厚一层粘稠的骨肉血浆。
靴底不时爆出噗嗤声,炸飞的眼球蹦得到处都是,它们被踩破时,就像爆浆的紫葡萄。
手榴弹炸响一片,血腥味顺着气浪迎面冲来。敌我双方尽被血海淹没,每个人都像浸在大红染缸里,根本无从分辨出本来面目。
“石肠子!石肠子!你小子还活着的话,给老子答应一声!”他噗噗踏着湿滑的血色泥浆,步伐趔趄,垂死者的呻吟在脚边徘回。
石砀被一颗近距离爆炸的“肉弹”炸聋了耳朵,成了一片浸在血洼里的落叶。
“继续开炮吗?军座?”副军长李弥从望远镜中目睹了人类战争史上这至为可怖的一幕,日军的疯狂已经超越了他作为军人的正常认知。
“不,再等等,阵地上仍有我们的生力军在战斗。”何绍周的视野里,一名身手灵活的军人仍有条不紊的朝日军射击。很难想象在那种环境下,此人的枪法仍然发挥稳定,汤普森的短点射被运用到了极致。
阵地上仍能蠕动身体的鬼子已剩下不到五个,他们饿鬼般的眼睛齐齐盯住李虎巍,此时此刻唯一还站立着的中**人。
死人堆里勐得蹿出一个嘶声吼叫的鬼子,李虎巍听了出来,他并不是无意义的嚎叫,而是唱着军歌。
汤普森射出的手枪弹只是稍稍减缓了肉弹冲锋的步伐,爆炸气浪将他原地掀飞,落在软乎乎的尸堆里。
幸运的是,并没有一块破片划伤身体,李虎巍仍旧能够站立起来。
滚龙坡趋于死寂,他呼喊石头的名字,眼中的世界正在徐徐变色。鲜血浓成了紫黑,而仍在不屈燃烧的残焰余火变成苍凉的白。
三颗日军肉弹发起了最后的死亡冲锋,但他们已不再唱响军歌,而是哭叫着妈妈。
“为什么要坚持无意义的战斗?既然想念妈妈,就该活着回去!”李虎巍怒目而视,军人的荣誉在于捍卫国家尊严,杀戮本身并不值得夸耀。
肉弹们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也许这些疯子的耳膜早已破裂,根本听不到李虎巍的劝告。
他没有选择,闭上眼睛扣响扳机。
奇怪的是,多日以来困扰他的战争疲劳消失了,梦中的尸山血海与滚龙坡相比不过尔尔。
尸堆里的石砀听不到任何声响,他确信两耳全部失聪。好在四肢仍能动弹,他抹净满脸的血,红色的天地帷幕下,孤立着被自己关入禁闭室的兄弟。
“石肠子!石……”脚掌与军靴已被血污干涸粘连在一起,李虎巍嗓子像是被异物卡住,他只好费力的拨开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辨认断臂上的姓名番号。
当他摸到血洼中的尸堆,一个血湖的怪人突然毫无征兆的跃起,张开臂膀将李虎巍护到身后。
这是李虎巍此生最后一次见识石家拳的威力,阵地上仅存的一个鬼子被巨大掌力击飞的同时,满胸的手榴弹炸开了,血水倒灌进耳孔,将李虎巍半张脸淹没了……
山头陈尸千余具,鲜血蚀尽山壤,滚龙坡沦为了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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