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精神图腾
一场让山河变色的白刃战，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天不见白，日敛其光，巍巍山中，唯有断刃。
松山恢复了死寂，像是在为亡魂默哀。
半个小时之后，荣三团2营的弟兄将青天伯日旗插上了坡顶，他们没有时间庆祝用鲜血铸成的胜利，而是急着寻找埋葬在尸山血海中的石团副。
遍地残尸，不是被机枪撕裂，就是被手榴弹扯碎。
在靠近地堡的血洼边，官兵寻获两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其中一具还紧紧搂护住另一具。
“好像是石团副！”说“像是”，不过是指轮廓，五官是绝对分不清的。
医护兵抹干净其中一人的脸庞，确认是石砀的遗体，哭喊着呼唤担架队。
两具全尸被置于担架中，由一小队士兵护送下山。
留下全尸是前世修来的造化，无法拼接的尸块只得用裹尸袋清理。让打扫战场的士兵头痛的是，分清敌我遗体是一件万难之事。大自然无差别接纳了死战而亡的两**人。
下山途中，其中一具尸体突然惊叫着醒来，几乎把担架兵吓瘫。
“石肠子！石肠子你在哪？给老子滚过来！”刚刚恢复意识，李虎巍便圆睁着惊恐的眼神，扫视周围的一切，他耳孔中积满血水，这是无声且茫然的世界。
“好像是三团特务连的李连长……”一名下士对众人小声提醒道。
“特务连？这次战斗没轮到他们呀！”不知是谁提出了质疑。
李虎巍呜哇一声扑向石砀的担架，石肠子成了破碎的石佛，右臂的位置空无一物。
昏迷前最后的景象回放在脑海，石砀用右掌击飞了鬼子“肉弹”，并用宽厚的肩膀替自己挡住爆炸冲击。
“一定得救活他！要是人死了，老子毙了你们！”他骂着骂着便哭了，双手捂紧脸庞，上面沾满战友的鲜血。
石团副被紧急抬往最近的救护所，剪开被血液粘连的军服，身周嵌入的十多块手榴弹破片触目惊心。那正是几天前鬼子劫走的美制手榴弹造成的杀伤效果。
“伤成这样……十有**没救了，准备通知家属吧。”少校军医神情漠然，似乎是在考虑该不该在这个必死无疑的人身上浪费一剂吗啡。
从没人听石砀提起过家庭，他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猴子精，只是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冰冷的枪口顶上了军医脑门，他听到了来自那个姓李的小连长的威胁。
“我干军医多少年了，这种伤还看不出来吗？李上尉，你这是威逼长官，我劝你还是把枪……”
话音未落，枪口闪了一下火花，子弹擦着脑壳飞过，击碎了身后悬着的一只灯泡。
“怎么回事？”听到枪声的宪兵一拥而入。
“他……他……”军医裤子湿了，口中嘣不出一个字来。
李虎巍收回手枪，对宪兵命令道：“去东岸野战医院，把张知行和他的美国老婆叫来，告诉他们，不能让石肠子把命送在这里。”
宪兵慑于此人一脸的杀气，摇通了野战医院的电话。
“张知行到这里之前，少校长官，你必须保证他活着。你的命，他的命，还有我的命，可都吊在一只秤砣上呢。”他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石砀身边，掌中把玩着手枪。
少校军医扯起衣领擦掉满脖子的冷汗，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应该是没问题的……”
石砀的身子像是个被利刃戳破的水袋，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各项生命体征都在瀑布似的往下掉。
张知行和詹妮特赶到之后立即霸占了手术室，少校军医和李虎巍都被轰了出来。
“李上尉，现在就我们两人，你不趁此机会向我道个歉吗？”军医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又递了一支给之前刚用枪口威逼过他的粗鲁之人。
“凭啥？”李虎巍将递过来的烟衔在嘴里，丝毫不知道客气，“要不是老子动粗，你怕是早就像处理尸体一样送到乱葬岗去了吧。
“哼，别以为来了美国人就能治好他，那种伤不是闹着玩的，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下半辈子也废了。石团副是个要强的人，那种活法，对他是一种折磨。”少校军医吸完小半截烟，悻悻离去。
手术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张知行扶着手术室门框，面色比病人还要难看。
詹妮特扶过马路老人似的搀住他，委婉告诉李虎巍，石砀的性命大概率能救回来，但最有力的右手没了，右眼也没能保住。
独臂独目，那还打什么仗！
真如那个混蛋少校军医所说，石团副下半辈子将面对沦为废人的痛苦命运。
“他还要多久才能恢复意识？”
“没法确定，最快也需要两周以上的时间，能坚持活到现在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詹妮特掩藏起难过失落的表情，匆匆扶张知行去休息。
李虎巍没有返回连部，而是在手术室外吹了一整夜的风。
山风奇寒，还带着腥。
次日清早，荣三团剩余两个营也开到滚龙坡脚下，常鹏虎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身体和精神都近乎崩溃的李虎巍。
回到山脚下的营房睡了整整一天，李虎巍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陈平和六位亡命弟兄，他告诉他们，别再来梦里打扰，他要一门心思报仇。
坚不可摧的滚龙坡阵地落入**之手，虽然明知世上没有永不陷落的堡垒，但如此短暂便丢失了本道防御群，阵地指挥官井上要次郎被击毙，还是让金光少左陷入巨大的悲伤。
迅速恶化的战况从松山通过电报传到了龙陵日军113联队指挥部，联队长松井秀治大左立即回电：焚毁军旗，全员做好玉碎的准备！
从明治时代开始，每有一支日军联队级的步、骑兵部队被组建，在位天皇无一例外会向新建联队颁授军旗。
如此一来，旗帜本身被赋予了特殊的皇道力量。
从另一角度来说，军旗既是精神图腾，却也成了野战部队的负累，日军需要专门组建护旗部队，确保军旗的绝对安全。
据说，在1939年的诺门坎战役时，日军第23师团的两个联队被苏军围困在山头上，两面联队旗有被缴获的危险。日本关东军后续调动了数倍的兵力去解救，耗费大量兵员只是为了两块破布而已。
旗在人在，旗毁人亡。
在各级日军指挥官眼里，军旗永远比血肉之躯重要，那并非只是一块简简单单的布料，而是荣誉与忠诚的象征。
从1888年5月第一批日军部队成军以来，在半个多世纪里，旧日本帝国总共组建了444支步、骑兵联队。这些部队的军魂，被明治、大正、昭和三代天皇授予的444面军旗所维系。
令人震惊的是，经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一战和二战，居然没有一面军旗被对手缴获。
真锅大尉深知松井大左焚旗令的深意，他饱含热泪命令护旗官将军旗奉上。
那是一面由十六道光芒射线构成的旭日旗，全称叫作“陆军御国旗”，旗的边沿有三角紫色流苏装饰，木制烤漆旗杆顶部，有一个三面体的镀金旗冠，绘有象征日本皇族的十六瓣菊花纹。
“烧去旗杆，深埋旗冠，旗帜缠于本官腰际，若我玉碎战死，则随尸焚毁。”真锅大尉满脸的狂热与虔诚，徐徐绑军旗于腰间，“一定记住，旗冠要埋在枝那人绝不可能发现的位置！”
护旗官落泪应允，喏喏离去。
日军帝国陆军第113联队军旗的旗冠究竟埋在何处，后世无数史学家、考古家寻访过战场，均是一无所获，凭空消失于历史的断层。
“终于，要迎来死亡的一刻了吗？对了，你们管这个叫作‘玉碎’。”弗林利索的摩擦枪油，身旁立着忧心忡忡的金光少左。
天空中又响起轰炸机的引擎轰鸣，很快，掌握在日军手中的各个高地又将陷于地动山摇。
“弗林君，你和绫小姐还是坚持不肯食用人肉吗？在我等玉碎之前，二位很可能会提前饿死。”随着炸弹依次落下，脚下的大地发出一阵阵痉挛，金光数着爆炸次数，但密集的爆炸很快打乱了他的计数。
弗林回答，他是犹太教徒，依教律不可吃人。
金光露出这些天来难得的笑容，说修罗场上居然还能见到严守教规的虔诚教徒。
“弗林君，据我所知，犹太人在德国可是不受欢迎的呢。”金光突然提到了让他极不快意的心底疮疤。
他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忘却水晶之夜的痛苦记忆，从一种疯狂陷入另一种疯狂，弗林感叹命运的无常。
“很幸运，我还有第二母国日本，一半日本人的身份让我在遍布荆棘的德国艰难且有尊严的活了下来。”
金光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你更应该融入我们，别再坚守什么空洞的信仰。来，参观一下天皇武士们的新厨房。”
例行轰炸刚刚结束，地堡之外尽为硝烟笼罩。穿过一条交通壕，弗林闻到了怪异的烟火味，复合防护层里被炸碎的原木碎片成燃料，噼噼啪啪煮沸了行军锅里的汤。
指挥所的办公桌被改造成桉台，充满了刀砍斧剁的伤痕。
桉台上摆放着一条条加工过的瘦肉条，脂肪部分已经煮在锅里化油，剔干净的人骨则胡乱堆放在角落。
“其实……它们与猪肉的味道并无不同。可惜的是缺少蔬菜，容易造成排便困难……”金光面无表情的拣起其中一片肉条，慢慢涮进汤锅里。
弗林注意到，桉台上还摆着一些帮助消化排便的药物。
这时，一名日本慰安妇走进厨房，捏着鼻子，哆哆嗦嗦盛了一碗肉汤，低眉对金光道了一声谢。
“女人们……也吃这个，”金光似乎很满意厨房的运作，又向弗林关切的问道，“绫小姐怎么样了？她还得喂养婴孩，饮食不周的话可就麻烦了。”
一个女人，即便再忍辱负重，也有立足于世的底线。他知道北条绫的底线在哪里。
“我会下山采摘野果为她觅食的。”说这句话时，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果农。
金光冲他笑了笑，像是父亲端详着刚学会说谎的孩子。
轰炸与炮袭早已将山头和半山腰上像样的野果树和藤蔓毁灭殆尽，想要觅食就必须冒险接近**的轻武器射程。
“也许……你找到了一条生存之道，同为帝**人，应该向我坦诚。”从这一刻开始，金光意识到年轻的志愿兵在向他隐瞒着什么。
厨房隔壁的“餐厅”里传出女人的呕吐声，也许是刚刚那名初尝人肉汤滋味的慰安妇。
呕吐是浪费的代名词，男兵们的谩骂声尾随而至。
弗林顶住金光的猜疑目光，默默拾起一只破损的瓷碗，将泛着血沫的汤缓缓盛入其中，再用汤勺拂去血水，轻轻抿了一口。
“每次带回的一丁点粮食，只够她一人份的，请您保守这个秘密吧。”弗林皱眉忍受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努力不去想象食用同类的心理不适感。
“以我对绫小姐的印象，她似乎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同伴也吃人肉这个事实的。”金光的食指敲打碗边，静静倾听“餐厅”里女人的痛哭声。
那名慰安妇大概是呕光了胃里的一切，伏在地上痛不欲生，责骂她的士兵们陷入沉默。
弗林捏紧拳头喝下大半碗血肉汤，目光停在碗沿的樱花图桉上，向金光坦白说：“我向绫小姐隐瞒了事实，令她相信带回的食物可以喂饱两个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金光早有预料，也不想过于为难他。
这时，厨房门被轰然撞开，一名日军伍长拖进来一具血肉模湖的尸体，死人的前胸已被炸烂，也许是刚才那一轮轰炸中没能及时躲进地堡的某个倒霉鬼。
“加工的时候留点神，千万别把弹片也煮到汤里！”说这话的，是从不远处走来的真锅大尉。
金光的脸色蓦然大变，起身迎向声音传来的方位，怒冲冲训斥道：“我不是有令在先么？只食用敌人的尸体！”
看到真锅腰间绑着的军旗，金光训话的语调马上变得低沉。
日军在松山部署的兵力很有玄机，金光少左麾下的炮兵56联队第3大队是松山的常客，他本人也是拉孟守备队军衔最高者。
真锅大尉统辖的第113联队本队的部分兵力，加上原先驻守红木树阵地的百多个伤员，是松山战役开打之前临时增援来的。
真锅军衔虽较他为低，却是113联队松井大左的代表，手中还有象征天皇权威的军旗。
在金光面前，真锅向来是有底气的，他嘿嘿笑着说，这几天枝那军的集团冲锋变少了，随着滚龙坡阵地失陷，枝那人的弹药运输比以前更加容易，每天落下的炮弹数量已经翻番。现在，想找一具新鲜完整的敌人尸体也变得极度困难。
“好在，饥饿的日子终于快结束了，等到旭日旗化成灰的那天，你我都能在靖国神社豪饮啦。”真锅大尉以平等者的姿态朝金光少左敬礼，而后返回了自己在里山阵地的指挥部。
真锅临走前，将一副诡异的笑容送予弗林，让后者骨子里生出一股凉意。弗林熟悉那种感觉，像极了水晶之夜的寒冷。
“假如我先于真锅大尉而死的话……请阁下一定要小心此人……”金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真锅君……他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为了将战斗进行下去，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定要看紧那刚出生的孩子……”
弗林汗毛倒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呕吐感又在胃中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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