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属池塘
1944年12月1日,缅北,密枝那以东方向。
崎区道路造成的剧烈颠簸,将“征途坎坷”四个字无比真切的映射在李虎巍的大脑皮层上。
“哈麻批滴,震得脑壳疼!”谢尔曼坦克的驾驶兵是个不到十九岁的四川娃,那一口川音容易让人怀念起被烧得不成人样的嵋猴子。但此刻李虎巍没有心情去多愁善感,因为这辆钢铁战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冲天豪气。
总攻击令是昨天下达的,二百七十多辆坦克和九十多部装甲车隆隆启行,拖出长长黄灰色的尾烟,汇成钢铁构成的滚滚黄河。
一路之上,日军的各型工事土崩瓦解,步兵构筑的战壕和散兵坑几乎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偶尔,他们还能使用37毫米战防炮进行零星还击,但这种抵抗往往持续不了多久便被粉碎。
“瓜娃子,小鬼子的碉堡,九点方向!”车长扯着公鸭嗓子大喊。
炮手是个沉默寡言的云南昭通人,皮肤黝黑,身手敏捷,装填发射都极为熟练。
谢尔曼开炮时全车刹停,凶悍的后坐力把战斗舱震得哐当作响,让人担心镙丝零件会不会崩裂散架。
“命中!”车长确认了战果,随后对驾驶兵叮嘱道,“悠着点开,咱们车上有个上尉长官呢。”
李虎巍听得心痒难耐,他第一次后悔没能成为一名坦克兵。其实,在温盖特那里,他学过如何操控一辆谢尔曼,但现在方向操纵杆捏在人家手里,哪好意思鸠占鹊巢。
纵然自己是长官,对方只是个上士。长官可以命令一名士兵如何做,却不能凭空取消他的作战资格。
他们操控的这台坦克,战术编号是77,李宇昂则坐在另一部编号86的坦克里,那是一辆M24霞飞式轻型坦克,战斗全重只有15吨重,被驻印军官兵昵称为“小乖乖”。
从观察窗向外看去,视野中尽是坦克雄伟之姿,谢尔曼坦克车身上用中文写下“突击”二字,有些调皮的坦克兵还在炮塔上涂鸦,威武的炮管周围多了猫眼和胡须。
从达罗到孟缓再到八莫,这一路的征战像是兜风,天上有美军飞机护航,地上坦克开道,当真惬意无比。两侧路边横着日本兵们扭曲的尸体,在高温烈日下肿胀发臭。
“报告车长,俺要尿尿……”装填手自从登车之后就没有进过水,但依然有了尿意。说实话,李虎巍膀胱也憋得难受,但坦克不是旅游大巴,攻击路线上也没有高速服务区。
车长很不耐烦:“妈的,懒人屎尿多!用炮弹壳解决,完事了扔到车外边去!”
铜质的炮弹壳车里有的是。两人解开裤子,用双脚夹牢固定一枚76毫米炮弹的弹壳,把准了家伙往里灌水。
“唉,不过瘾啊,小鬼子就只有这点能耐?”车长擦了擦观察窗,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车长的嘴巴很毒,这话才说完不久,车身外接连传来震耳的炸响,隔着装甲板也能震疼耳膜。
真是令人诧异的事,按理说,日军的炮兵部队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可能组织如此规模的阻拦射击了。
“咋个回事?”沉默的炮手终于忍不住了。
李虎巍搬起装了半罐尿的弹壳,打开顶盖探出车外,只见坦克编队周围腾起好几股爆炸产生的烟柱。
步话机里响起坦克纵队指挥官的急呼:“全体注意,放慢车速!放慢车速!等待步兵跟上,机枪交叉掩护……”
驾驶兵都囔一句:“鬼子又出动‘肉弹’了吗?”
他说的,自然是指那些赤膊身背炸药包,作自杀攻击的日军步兵。
1942年的那个春天,日军三十三师团的“肉弹”部队在缅甸勃固地区重创了英军第七装甲旅,那场血腥战斗的过程,早已由英美军队教官向中国坦克兵们传授过了。
机枪手扛起7.62毫米口径同轴机枪朝试图靠近邻车的日军“肉弹”开火,可是从道路两侧涌出的亡命之徒太多了,发疯的日本兵们毫不畏死,跃上坦克之后拉响炸药包。
谢尔曼的装甲还算厚实,但霞飞坦克的装甲就薄得多了,跑在队伍前列的几部“小乖乖”瘫痪下来,冒出滚滚黑烟。
“我来解决他们!”李虎巍扔掉“尿罐”,匆匆检查完枪械,急切寻找那台编号86的霞飞坦克。
自从得知亨特在密枝那阵亡的消息,他心中暗下决心,一定得让小李子活下来,否则亨特那老家伙会化成鬼来找他算账。
狡猾的日军开始施放烟雾,战场顿成“仙境”,陷入**阵的坦克部队彼此失去保护,“肉弹”们更加猖狂了。
李虎巍上身探出炮塔,彭彭两枪放倒了一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肉弹”,剩下的家伙则机警的退回到浓烟深处。枪膛里跳出的子弹壳叮叮铛铛落进坦克,车长观察到了战果,情不自禁夸了声:这枪法了得!
“肉弹”们很自觉的避开了77号谢尔曼,选择朝其他缺乏保护的坦克下手。李虎巍爬出炮塔,对着一车看呆了的坦克兵嚷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向前!”
从坦克一跃跳下,穿过几重狼烟,令他稍稍心安的是,86号车完好无损,正在边前进边射击,只是速度放得极慢。
在如此糟糕的能见度下,攻与防都成了比拼各自反应力的游戏。那些赤条条的“肉弹”从冲出烟阵到引爆炸药,通常不超过五秒甚至更短。每当好几名“肉弹”同时发动进攻时,他就不得不面临做选择题的困境。
日军不断变换攻击方式,烟阵中鬼鬼祟祟探出一根细长竹竿,竿头居然钓鱼似的悬着一只炸药包。李虎巍手疾眼快,抬手一枪,竹竿应声而断。
恼羞成怒的鬼子几步冲出,拾起炸药包继续朝86号车冲刺。好在后续跟进的步兵也开火了,鬼子大腿中弹,面目扭曲倒地挣扎。
**步兵试图俘虏这名鬼子,想不到这疯狂的家伙原地引爆了炸药,将自己和一拥而上的中国人湮灭于硝烟之中。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坦克部队的速度优势完全被抵消了。他决定找出敌人施放烟雾的阵地,还战场以朗朗乾坤。
李虎巍脱掉上衣摘去钢盔,跳下坦克之后又抹了一把泥灰涂在脸上,学着赤膊的日本人在烟雾中穿行。
“喂,你的炸药包呢?”一进烟阵,马上有日军军官盘问。
“报告,已经被引爆了。”他伪装起日本兵来唯妙唯肖。
“立即去补充!”
“哈依!”
骗过军官之后,他目光快速掠过那些隐蔽待命的“肉弹”,那是一张张年轻的愚昧的脸庞。
即便知道国家命令他们去死,日本兵们仍旧个个冷静沉着,人人目光中流露出末日疯狂。
日军已对风向提前掌握,他们在上风口设置了五六处造烟点,这些烟阵之间相隔十多米,彼此有机枪防护,逐一清除是不可能的。
“你,过来,把这些武器送到坦克阵地上去!”朝他下命令的是个日军少左,阵地上堆放着成排的燃料罐。
李虎巍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红发魔鬼荻野十方,开罗近郊险些要了自己性命,还是制造密枝那火车站惨桉的原凶。
他恨的牙痒,有扑上去咬断他喉咙的冲动。
但是,在鬼子窝里这么干,没有任何胜算,此时贸然袭击荻野是很不明智的莽行。再说,鬼子究竟打算如何使用这些烧夷剂,他需要彻底摸清楚。
李虎巍浑身上下脏得连自己都嫌弃,但这身污尘帮了他大忙,以致近在眼前的的荻野未曾辨识出他。
“哈依!”他规规矩矩一声答应,和另几个士兵一道抬起推车,车斗内放着一排排金属容器,分量绝对不轻。
日军坦克阵地在烟幕阵地南侧,那里停放了一整排九六式轻型坦克,细略一数估计有十五辆,同轴机枪位置换装了火焰喷管。
“手脚都麻利些,把‘弥之炎’注入燃剂罐,把枝那人的坦克烧成钢水!”一名日军少尉狂笑着叫嚣道。
原来,荻野替它起了名字,弥之炎。李虎巍不由狂打寒战,他能想象这种喷火坦克肆虐的景象,鬼子没有吹牛,只需将谢尔曼点燃,乘员不到一分钟就会被炭化。
“加把劲!”
“把每台车的燃料罐都注满,我需要一次突击成功!”日军坦克联队长嘴唇上的小胡子乱颤,得意骄狂。
若是面对面打堂堂之阵,日军的薄皮坦克在900米距离上便会被谢尔曼主炮洞穿正面装甲。但在烟雾掩护下抵近喷火,中国人将面临灭顶之灾。
注剂工作进行的非常迅速,一声令下,所有的坦克被发动起来。
“敬祝联队长阁下,武运长久!”少尉向中左联队长敬礼。
坦克兵们依次钻入战斗舱合上顶盖。趁着所有鬼子沉浸在想象中的胜利时,李虎巍一个箭步蹿上炮塔,迅速拉下顶盖。
坦克舱内三名乘员对钻进来的不速之客未及反应,这个脏兮兮的家伙手中多了一支银光闪闪的细刃。狭小的空间里,坦克兵们无从躲闪,银光乍现处,喉断血涌,呜呼哀嚎。
干净利索收拾掉三个坦克兵,李虎巍抢到了坦克的控制权,柴油味被郁金香芬芳掩盖,燃剂罐里传来咕咕的液体流动声。
他听温盖特的教官介绍过喷火坦克这种战场怪物,但没有亲身尝试过。燃剂罐上的阀门并没有标识,但他猜想,其中一个必定是增压,另一个多半是点火。
这辆遭劫持的坦克排在队列最后,轻轻压下黑色阀,传输管中的液体流向喷口,再扣下红色的点火阀,一道灼目火龙怪叫着扑向前方坦克后部。
液体燃料无孔不入的渗进装甲缝隙,钢板殷红发亮,车内温度瞬间被提升到一千摄氏度以上。前车的燃剂罐也随之殉燃,坚固的钢铁外壳软化成一团不成形状的金属砣砣。
起初,坦克联队以为是其中一台车发生事故,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第三台坦克烧成废钢,他们终于意识到己方遭到不明攻击。
李虎巍双脚蹬在控制台上,一手把控方向杆,另一手调节阀门,点蜡烛似的把束手无措的日军坦克一台台点亮。
“全体注意!我们被枝那奸细劫持了一台坦克!”气极败坏的日军联队长直接用明语在电台里大吼大叫。
从混乱中反应过来的日军坦克纵队开始尝试战术规避,一堆铁王八在沙地上移动着,扭曲着,钢铁履带和负重轮发出刺耳的喀吱声。
出乎日军的意料之外,得手之后的李虎巍没躲没跑,居然踩足油门朝日军坦克队列径直撞来。
在这个距离上,所有坦克几乎都紧挨在一起,任何一辆起火燃烧都会殃及同伴。
形势就如同一群手捧琉璃至宝的孩子,谁也不敢朝对手踹上一脚,生怕旁人的倾覆累及自己。
看这架势,枝那人是打算同归于尽了。
联队长吓得手脚冰凉,他万没想到,自己的喷火坦克联队尚未驶出.asxs.就输得不明不白,连对手的脸都没看清。
那台被劫持的坦克在快要撞上坦克群之前突然来了个急停大角度转向,用不可思议的速度甩过弯,然后迅速倒车,退到安全距离。
燃剂罐的红黑阀门被依次扣下,李虎巍闭上眼睛以免被耀目的火团灼烧。
高温疾速传导,钢铁被烧融液化,发红变形的坦克零件相继脱落,先是履带,而后是侧面装甲片,燃烧中的部件像是纷扬掉落的牛皮癣,十多辆钢铁战车被熔成一堆堆难以分辨的金属残骸。
荻野十方远远欣赏了“弥之炎”恐怖的毁灭力量,坦克联队摆出密集队形实在是愚蠢到家,但那个敢于劫夺坦克的中国人是谁,难道是井上高虎那个叛国贼吗?
李虎巍举手之间摧毁了日军坦克联队几乎全部作战力量,他杀得兴起,将喷火口对准了那些施放烟幕的造烟部队。
令他遗憾的是,烈火熔钢的惨烈景象让日军吓破胆,惊惶的士兵放弃阵地逃向了八莫城区。烟雾一散,恢复能见度的**坦克再度发飚,日军精心构筑的八莫外围防线被轻易碾碎了。
钻出坦克之后,李虎巍发现自己被三辆谢尔曼包围起来,好在其中一辆是自己乘坐过的77号车,车长认出了他并及时阻止邻车开炮。
“你们要是这在个距离上开炮,下场会和他们一样。”李虎巍指了指那堆熔成液态的废钢,烧熔的金属在沙地上形成一滩滩发光的“池塘”。
“这……这怎么回事?”**车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弥之炎”的受害者。
打扫战场时,一辆战斗涂装明显不同的谢尔曼驶到了“金属池塘”边上,车上跳下几个美国人,有穿军装也有穿着便服的,便装人员的脑袋上也扣着钢盔。
他们显而易见对那辆被劫的日军坦克感兴趣,工兵们七手八脚拆下燃料罐,小心翼翼地抬上后续驶到的军用卡车。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李虎巍预感到事情正在变得不受控制。
美军专家满脸堆笑,递给他一支烟:“伟大的战斗英雄,你的事迹会上报纸的,但现在,请放轻松些,把善后事务交给我们。”
“听着,这种可怕的燃剂叫做‘弥之炎’,根本不该存在这世上,你们要做的就是尽快销毁它。”李虎巍谢绝了这支烟,板起脸向专家发出警告。
美国人收起笑容,严肃的点了点头:“密枝那火车站那次战斗之后,美**方一直在探寻这种高效能战斗燃剂的秘密,可惜现场连燃烧之后的残渣都没有找到,它的能量释放相当彻底。所以,小伙子,你的战斗缴获可说是价值连城,我会上报司令部给予你足够的金钱奖励!”
“不,你可能没听明白,我虽是个穷光蛋,但这笔钱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既然是我的缴获,如何处置当然得听我的!”李虎巍一旦拧起眉头,就代表他对这事儿认真了。
美国专家没有继续争辩,转头对自己的翻译轻声交待几句,马上有一群**宪兵围了上来,十多支卡宾枪一起对准了他。
“我对杀人工具也没有好感……”美国专家摘下钢盔,耸肩做了个遗憾的手势,“可你也看到了,大家都是在为国家服务……”
“国家”这个词第一次让李虎巍心中五味杂陈,他拿枪从戎,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这个国家吗?可如今,光辉无比的“国家”却蒙上了另一层灰白不明的面纱。
“你说……这东西叫‘弥之炎’?真是动听的名字啊。”专家最后一次露出笑容,将一整包香烟塞进了李虎巍上衣兜里。
美国人非常高效的运走了燃剂罐中剩余的“弥之炎”,可能是送往某个秘密实验室,以他们举世无双的工业能力,造出恐怖十倍的杀伤武器都不在话下。
面对这些笑嘻嘻的“国际友人”,他头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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