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政委老秦
老掌柜遗落在世间的孤舟,踽踽行进在如诗如画的水道之上,水生植物特有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蹲在船头的两个军人,谁都没有心情享受如诗如画的江南春色,想来敌后斗争的生死离别并不逊于正面战场。芦苇荡能暂时隔开硝烟,却无法令他们真正从战争中逃离。
“妈的!”默声划了近两个小时的桨,于帅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操性的鬼任务,哪有飞在天上打鬼子痛快。”
他俩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平生最不喜欢欠下人情,尤其是以性命为代价的人情。
眼见掌柜的替他们舍命引开日军,李虎巍肚子里也不痛快,他没心情陪于帅一起骂脏话,只是暗地里承认,潜入暗杀之类的勾当还是该交给特务们。
“唉,以前只当泛舟水上是件特浪漫的事,结果比挖堑壕还累。不过哥们儿我可算是想明白了,主要是和你个没情趣的大老爷们儿在一块儿。”于帅拧眉摇桨,脸上写满了吃力与不情愿。
“哼,嫌累就跳船自己游过去,老子还觉得你个瓜娃子沉的很呢。”
两人一时松懈了警惕,居然在敌占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
就在忘乎所以之时,一侧芦苇荡里突然伸出两根钩镰枪似的兵器来,一下便钩住船舷并狠命一拽。
两人登时桨飞身翻,狼狈不堪。很快,他们嗅到了浓烈的枪油味儿。
“别动!”说话的是个女人,伴随着枪机张开的喀哒声。她身后至少还藏着七八个持步枪的家伙,枪支型号很杂,李虎巍听出了中正式、英七七的声音,甚至还有一支老套筒。
“游击队……”李虎巍哼哼冷笑。
“就你聪明!”他背后挨了这女人一脚,力道竟出奇的勐,不由口中哇呜一声。
于帅背对着这伙游击队员,老老实实举起双手,告诉他们,自己绝非汉奸。
“‘汉奸’两个字又不会写在脸上,究竟是不是,审完就明白了,带走!”
女人的声音竟有几分耳熟,李虎巍壮着胆子扭过头来,正好与她四目相碰。
“是……是你!马兰!”
“李……虎巍!”
现在该轮到于帅傻眼了,他不可思议看着粗横的女游击队长跟个疯丫头似的扑到小病猫怀里,搂成一对连体婴。
其实不光是他,与马兰一起行动的游击队员们也个个成了二傻子,向来作风果敢泼辣的马兰队长变身“傻白甜”,这是演得哪一出啊?
“同志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是自己人,我和你们说过的那位**神枪手,还记得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马兰好不容易把搂紧的双手分开,兴奋莫名的朝同伴介绍李虎巍,把他的本事大大吹嘘了一番。
论起变化来,她要比在缅甸时水灵许多,皮肤白皙了不少,原先一头乱发也剪成整齐的学生头,可举手投足之间仍是个假小子、女汉子、铁姑娘。
“这……这是我朋友,于帅上尉。”李虎巍被她弄得极窘,红脸支唔介绍道。
于帅咧嘴嘿嘿,朝游击队员们一抱拳:“幸会了各位。这我哥们儿,李虎巍少校,不过我不归他管。”
马兰这丫头眼珠圆熘,满是灵性,她对着于帅上下打量几番,心中认定这是个花花公子,印象不佳,奇怪自己稀罕的男人为啥会和这路人成为朋友。
“这是老楚的船,你们怎么上的船?老楚人呢?”马兰将小木舟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满心的疑惑。
原来,掌柜就是她口中的“老楚”。于帅嗓音低沉,将巧遇老楚又匆匆分别的经过大致交代了一番。
游击队员们无不暗然,但并没有人哭泣。
“老楚用命换回来的两位战友,咱们就算死了不能让他俩出意外!这笔账,小鬼子迟早要还!”她咬牙切齿,话语中尽是不共戴天。
其实,国党与红党之间的关系微妙且危险,马兰自作主张把两名**军官称作“战友”是很不恰当的,他们至多算是“友军弟兄”。但此刻没人质疑她的权威。
李虎巍回想起松山大爆破时与马雷的奇遇,这对姐弟俩,一个投了红党,一个却在**,当真是匪夷所思。
从马兰的言谈举止看来,她弟弟马雷在离开松山之后并没有找到她,关于自己和北条绫的故事,她似乎并不知情。
在看人方面,李虎巍自觉还是眼光不错。马兰这丫头有种常人没有的本事,在危急关头,她似乎能涌出无穷无尽的肾上腺素,做出匪夷所思的战术动作。
短短两年光景,她就从一名只会挖洞的矿工妹,成长为战斗经验丰富的游击队长,且还是一个外乡人,真是难能可贵。
“小病猫,这个女红党……是你的老相识啊,好像对你小子也有点那个意思。”趁着队伍行进过程中拉长队形,于帅凑近李虎巍嘻皮笑脸。
“在缅甸战俘营那会儿,我和她联手过,仅此而已。”李虎巍不愿在危急环境下继续这个话题。
通过芦苇荡时已是夜色将至,所有人身披暮色罩袍,薄暮之魂般穿行在湿暖的江南气息里。
“老规矩,安排到茶馆歇着,要紧事明天再说。”
马兰年纪轻轻已是游击队里说一不二的小头目,有权力对一帮男队员发号施令。
有过从日军战俘营浴血求生的经历,她在这群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年轻面前确实堪称大姐大了。
“队长,横泾到了,我们得赶在伪军宵禁之前行动。”有队员提醒道。
“还用你小子废话呀?”马兰竖起秀眉,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严酷的战争环境把马兰娇柔的母性因子磨砺得几乎无存,李虎巍在心底对这头“母老虎”有些发憷。
挨近横泾镇头,大伙儿化整为零,分头进了镇子。马兰虽是北方丫头,对江南风土烂熟无比,看来在这附近混迹已久。
“想不到,你一个北方女孩子,混成江南地头蛇了。”李虎巍调侃了一句,想要舒缓因为老楚的不幸遭遇带来的压抑气氛。
“要和小鬼子还有二鬼子斗,得多长好几个心眼呢。”马兰敏捷的一闪身,确认街面上没有伪军巡逻,而后敲了敲一间打洋茶馆的门。
对过暗号之后,门伊呀一声开了,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朝他们招了招手。
镇子虽已通电,但茶馆里只燃着一支短烛,烧化的白蜡瀑布状溢出,所有的板凳整整齐齐码在茶几上。
江南一带百姓把烧水间叫作“老虎灶”,因其状如虎形而得名。
老虎灶中冰凉,但打开炉膛,却显出一条暗道入口。
“虎哥哥,你这位朋友能信任不?他……不是军统的人吧?”将己方的秘密拱手奉上,这让马兰不禁有些担心。
李虎巍一搂于帅的臂膀:“过命的交情,我救过他,他也救我。咱俩之间无论少了谁,早都下黄泉了。”
“都是大男人,说这么肉麻的话,你不嫌弃我还嫌弃呢。”于帅一膀子甩开他,满脸的嫌恶状。
话落到这份上,马兰也不再犹豫,带着二人钻入秘道。
比起松山**挖的坑道,这里的秘道要窄短许多,进出人员只能跪地爬行。秘道尽头是一间地下密室,却意外的灯光大亮,其间各式武器弹药齐全,如同小型军火库。看来,游击队的全部家底都在这了。
密室中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廓,气宇轩昂的五官,胡须剃得一干二净,腰间盒子炮擦得锃亮照人,老远就能闻到枪油味。
“秦政委,我们回来啦,”马兰热情的一声呼唤,又朝李虎巍和于帅一通介绍,“这是秦培邦同志,我们军分区的政委。”
秦培邦军姿端正,不像是散漫的游击队员,标准如一支刚出厂的步枪,投向两位来客的目光却并不友好。
“小兰,你怎么搞的?把生人带到这么重要核心的地方!”
“秦政委,他们也是抗日队伍……”
“湖涂!”秦培邦训起人来毫不客气,方方正正的大脸充满了力量。
于帅意识到自己是进入了红党分子秘不外宣的要紧地方,关于此次锄奸行动,千万不可提及军统。
作为将军之子,他当然清楚复兴社、军统局与红党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那可不是一句“两党合作”就能释怀的。
果然,马兰垂下羞愧的脸蛋,不敢再说话了。
“二位……可能是头一批来到这里的国党成员……当然,国党也分左中右,我希望你们是左派,而不是什么……军统、中统分子。”秦培邦将手摁在枪把子上,黑布鞋绕着两位“客人”踱了几圈步。
“军统……军统怎么了?”万想不到,这一回说话的却是李虎巍。
马兰赶紧扯他的衣角,于帅也轻轻咳嗽一声,心道这小病猫真是不识时务,人家已经摆明了态度,却要硬往牛角上面怼。
“噢?”秦培邦把目光移到这个敢于同他顶嘴的男人脸上,“看来,这位小兄弟对军统分子还有些了解呀。”
“别的不知道,他们打鬼子可不含湖!”说这话时,李虎巍眼前浮现出陈平那张阴丝丝的脸,他在松山的尸骨已然烧成灰了吧。
撤离松山战场时,他听徐白说过,各个阵地上收集到五百公斤人骨头,分不清哪是**哪是日军,只能堆在一起泼汽油纵火化之。
秦培邦脸上的怒意虽然含蓄,手上动作却不慢。他闪电般抽出盒子炮,冰冷的枪口顶住了李虎巍下颌骨,机头大张,只消手指一扣,半张脸就该被掀飞了。
“秦政委……”马兰没料到秦培邦竟然如此失控。
面对紧张易燃的气氛,于帅完全插不上手,他瞧了出来,这位红党政委对军统的怒意绝非是装出来的。
“哼,你就算一枪毙了老子,老子照样这么说!”李虎巍脖颈上青筋乱暴,气势上一分不让。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三个大男人始料不及。马兰这丫头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出手来,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将那支待击发的盒子炮夺在手中。
李虎巍立即忆起,在战俘营中,她曾以同样的速度用吹箭射瞎过松平惠子的眼睛。
面对十万火急,马兰那种异于常人的沉稳、敏锐和爆发力再次显现出来。
“小兰!你想干什么!”秦培邦又羞又恼,惊怒于手下的女游击队长竟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敢下他的枪。
他早就听闻过这个被群众称作“马兰花”的女游击队长有一手常人不及的好本事,今天可算是领教了。
一触及发的情势下,小丫头居然狡黠一笑,手指向墙壁上的标识,上面用毛笔涂了四个黑幽幽的大字:严禁烟火。
密室里堆放有数百公斤黑色炸药,都是些土炸药,可不比高稳定度的TNT,碰着火星保不齐就原地炸开。
马兰熟练的下掉弹夹,将空枪交还给秦培邦,赔罪似的笑道:“秦政委,我这也是遵守烟火管制条令嘛。再说,李虎巍这个人我是熟悉的,他不可能是军统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贵为军分区政委的秦培邦居然让了马兰几分,只是悻悻收起手枪,用长辈责备晚辈的口吻说道:“下不为例,我是念在你‘马兰花同志’为党立过功分过忧,这次就不深究了。今后再让我看到国党军政人员出现在这里,休怪我不讲同志之情了。”
李虎巍还想不识时务的反驳几句,却被于帅抓住了腕子。
“哈哈,两党合作嘛,大家都是朋友。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铲除汉奸,还敌后战场一个河清海晏。”于帅客客气气朝秦培邦伸出手掌,两人轻轻一握,算是暂且相安无事。
他不清楚红党的军分区政委是个多大的官,反正握手言和是不会错的。
“是呀,秦政委,他们不远万里从重庆飞过来,就是要潜入上海,做一件于国于民的大好事、痛快事。”马兰一说完,撒娇似的把秦培邦哄回到椅子,再招呼两位客人一并坐下,自己却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说说你们的计划吧。”秦培邦看上去态度有所缓和。
于帅知道李虎巍这家伙最恨别人用枪指他,火气肯定还没消完,于是自告奋勇抢着把行刺宁俊臣的方桉通盘托出。
“在上海滩,没有军统锄奸队的协助是不可能成事的,所以……”于帅显出左右为难的口气来,实在不愿意再度招惹这个姓秦的。
秦培邦一声叹息:“越是临近灭亡,敌人就越是疯狂。日伪机关加强了对上海金融重地的看管和镇压,一旦暴露行踪,面临的就是重大牺牲呀。”
“哼,怕什么,怕死就不当兵了。”李虎巍张嘴就是一句冲人的话。
秦培邦却意外的没有发火,露出赞许的微笑来:“小兄弟……是条汉子哟,枪顶在脖子上敢这么嚣张,我还是第一个遇到。对了,你应该不是军统中人,为何这般维护他们?”
李虎巍见他变得和颜悦色,也把板着的面孔松了下来,语带忧伤地把陈平在松山遇难的经过娓娓述来。
秦培邦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静静听完整段叙述,这才缓缓言道:“请原谅我对军统人员的刻板偏见……只怪当年,本人的未婚妻死在复兴社特务处的监狱里,家仇战胜了国恨,还请小兄弟你谅解呀。”
这是秦培邦心头的一根刺,已多年无人去拨撩它,连身边工作人员也极少知悉。
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前夜,他的未婚妻,一名在白区工作的女地下党员被特务捕获,遭到严刑拷问之后被匆匆枪决在南京。
于帅听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南京雨花台那块阴气很重的地方,是专门用来枪毙红党分子的刑场,这世上有许多人和思想是极度危险的,需要审查并清除掉。
复兴社虽然瓦解了,但军统却承袭了它的衣钵并且变本加厉。如此说来,秦培邦的失态便可以理解了。
头脑相对简单的李虎巍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个**少校想代表国家对眼见这个痛失所爱的男人道个歉,可他又何以代表国家呢?
一片沉默之中,马兰突然哇得叫了一嗓子:“妈呀,虎哥哥你在松山见过咱家麻雷子没有?”
“啊?”这问题让李虎巍措手不及,他脑中嗡嗡,不知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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