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漂流记
“鲢”号射出的MK14型鱼雷在“汐”号驱逐舰水线下方爆炸时,金如意被爆炸冲击波重新送回昏迷状态。
负责照料的日军医护兵只当她是死了,自顾自跳舰逃命。
如意从混沌中慢慢恢复意识,醒来时口中咸涩难耐,她起初以为是肺部涌出的血水,再分辨才知是海水。
如此坚固的铁壳船也会崩裂沉没,她再次感到了恐惧。
整船的日本人早作了鸟兽散,水线已经漫过鼻孔,金如意凭着求生本能将面部探出水面。耳边只留下沉闷的爆炸声,还有哗哗水声。
水线一寸寸抬高,也一丝丝剥夺她生的希望。
在呼吸即将被剥夺之前,一股抓握力量从脚踝传过来。
黑暗中她无从分辨眼前将之拦腰抱住的人,只得听凭他把持自己的命运。
那人抱着她在水下各个舱室间穿梭,终于游出沉在海床的舰体残骸,但突如其来的海中乱流又把两人卷出老远。
金如意除了本能的抱住那个陌路人,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口中灌足了海水,湿漉漉的身子被拖上陆地时,四肢生不出半分力来,只能两眼徒劳仰望天空。
青空碧蓝,阳光刺目,直到那个将她拖出军舰残骸的人出现在视野里。
金如意近乎本能的想要惊呼一声,却只吐出大口大口的咸水。她万想不到,这个凭空出现的恩人,竟是杀死宁老爷的仇人。
仇人浑身带血,看起来也是筋疲力尽,在眼前晃了几晃,栽倒在她身侧。
她试着抓了一把身下泥土,尽是细软海沙,不时有体型微小的螃蟹沙沙爬过。
海鸥高鸣,海风习习,像是来到了世外之岛。
待体力少许恢复,金如意勉强撑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去报复仇人。
那个射烂宁老爷脑袋的男人,手中竟握有一柄长匕,真是天赐良机。
她夺下匕首,正待举刀,身体却僵住了。仇人的左臂尽是刀痕,有些地方是被生生剜去了肉。
也就是说,他在受尽酷刑之后,冒着力竭溺亡的危险救下了她。
金如意丢下匕首,捂住脸蛋儿唔唔抽泣。
从仇人的状况来看,即便她不动手也活不太久了。
从中午漂流到这无名岛上,到黄昏初至,他已连续好几个时辰没有动弹。
金如意自小听过老妈子们讲鬼故事,最害怕死人。
死人不入土,是要化为厉鬼的。
她双手握刀,在沙滩上笨拙地挖出长条形的沙坑来,再拉起生死不明的仇人拖进坑里,用尽吃奶的劲往坑里回填沙土。
夜幕降临,死去仇人的面目她已无从辨清。沙土填到大半时,死人勐地抽搐几下,这是诈尸了?
突如其来的“尸变”吓得她魂飞魄散,拔脚挣脱出来,跌跌撞撞闯进岛中央的密林。
她从未有过野外过夜的经历,对于密林中的生存之道更是知之甚少。
回想起自己嫁予宁老爷后自北平一路南徙,吃尽苦头,眼下流落荒岛,四周危机四伏,随便一条毒蛇便能要了性命,她绝望无助,蹲在地下涕泪涟涟。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到了后半夜,远处居然起了火光。金如意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顾那些割痛脚腕的野草,朝那亮点奔过去。
那是一处刚刚燃起的篝火,死去仇人居然活了过来,还坐在火堆前,正往其中添柴。
“不知你去了哪里,密林中怕是不好找,这火一旦燃起,你多半是能自己寻过来。”仇人的声音居然变得如此好听,和那个在甲板上枪毙宁老爷的凶徒完全不像是同一人。
“坐近取暖吧,夜里凉着呢。我手臂伤了,害不着你。”李虎巍将身子往后困难地挪了挪,将位置腾了出来。
日舰中弹之后,审讯舱被海水浸没,水流将插着“地狱之针”的木桌冲到面前。
他用牙叼住刀柄划开绑索,死神再度摒弃了他。
金如意没有别的选择,怯怯把身子挪近小小篝火。
眼前这男人毁了她的宁家夫人梦,害得自己流落天边。可若不是他,世上恐怕早就没了金如意。
“我杀了你家老爷,又从沉船中把你救出来,算是扯平了吧,咱们两不相欠了。”仇人这话似乎说得无懈可击。
金如意没有回应他,除了宁府中人,她极少和其他男人说过话。
这岛不知有多大,距大陆有多远,也不知是否有航船路经这里,若是要活下去,眼前的男人是她唯一的希望。
在火星噼啪声中,金如意困倦地合上眼皮,待她再度醒转,发现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血衣。仇人正光着膀子在海边捕捉四处逃窜的小蟹。
说来也怪,在她心里,“仇人”两个字像被这海水冲澹了。
金如意依稀回忆起来,宁老爷在枪口乞活,曾将她作为一份折罪厚礼赠给眼前的男人。
在老爷心目里,自己终究不过是个与猫狗无异的下人罢了。
想到这里,她对宁老爷之死的伤心减少了几分。
男人的左臂无法动弹,看样子是有些发炎,只凭一条右臂捕蟹。
宁府开办的“宁中和”药铺是北方驰名的药商,金如意幼年时曾跟着府中医师学过配药用药的粗浅功夫。
她起身到密林中转了转,凭记忆拔了些利于消炎的草药,用石头捣碎成药汁,拢在手心。
“我替你上些药吧,这么下去伤口会溃烂的。”
她的话音透着温柔,李虎巍回过身来,笑嘻嘻叫了一声“谢谢如意妹妹”。
又过了半个白天,陆续有一些军舰上的杂物漂到海滩上,有变形的餐具,还有些未开封的罐头。
尽管前路未知,但运气还没坏到绝境。
待伤情稍转,李虎巍用一支削尖的树枝开路,携着金如意沿海岸线巡了一圈。
令他们失望的是,这只是一座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的小岛,好在岛上植被丰富,有些可供食用,有些水分充足,尽管滋味实在不够友好。
“咱们得做好长期抗战的打算。”李虎巍采集树木搭出简易屋棚,又在屋前清出一块空地来,打算种些可以裹腹的植物。他是个野外生存的行家,只须有澹水便可活下去。
“只要我饿不死,你就能活得好好的。”他对金如意说道。
丫头在岛上日晒雨淋,原本洁白细腻的肌肤变得粗糙发红,呼呼海风真的可以改变女人的容貌。
他们的屋棚有了屋顶,那是收集了晒干的海草铺成的。
每日有荦有素,偶尔,李虎巍还会捉来毒蛇改善伙食,用海盐下在蛇羹里,美味至极。
最初一个月里,他们只是相依为命,话题大多是如何坚持着活下去。
直到有日傍晚,冷冷太阳消失于海平面的前一秒,金如意终于开口问道:“宁老爷……他非死不可吗?”
“你见过宁公子吗?”他一边烤制刚捕来的海鱼,一边向她打听旧事。
“没……我进宁府时,公子早已破门离家,没人敢提起此事,如意也是偶尔听老下人们私下窃语。”她如实而答。
“那么,你真该好好听一听宁公子的故事……”海风吹拂下的故事,迷人且沧桑。
海浪层层拍击,他将宁公子悲怆磊落的一生说给她听,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金如意手撑脑袋,只字不落听完了整个故事,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假如要老死在这岛上,李哥哥,我做你的女人好吗?”此时的她,半认真半天真。
李虎巍开怀大笑说:“真要那样,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不过老天还算有眼,把这么漂亮的女子送到身边。”
“哼,原来你带伤冒死救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讨厌!”她故作生气。
李虎巍将烤熟的鱼儿递到她手里:“若没有你,我哪有机会发现宁俊臣露出的马脚。凡事有因有果,你是个无辜的女娃,不该在这里送命。”
烤鱼烫嘴,金如意侧着脸呼哇呼哇几下,轻轻咬下一片鱼肉来。
“李哥哥,假如有一天……我们有机会回到上海呢?你还会这么哄着如意,护着如意吗?”
这问题让他陷入思索。他和如意是激流冲击下聚在一处的两片浮萍,在局促狭小的空间里相依为命。一旦回到宽阔的水域,真不知又将漂往何处。
“那个北条绫,她是不会在乎你的,”见他不语,金如意放下手中吃食,无限真诚的说道,“如意虽不懂家仇国恨,却也能料到你们之间缘份已尽。咱们要是能逃出这里,如意会替李哥哥好好照顾倬云的。”
夜色匆匆归返,笼罩住大海和岛屿,他情不自禁地将如意揽在怀中。
仅仅是揽在怀中。
他说:“一年吧,不长也不短。一年之内若不能回到大陆上,咱们便在这岛上拜堂成亲。”
“啊?为什么要再等上一年呢?”如意很不高兴的昂头望他。
“假如一年之内无人救我们逃出这孤岛,回到大陆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那时,我才好放放心心做你的男人。”他如实说道。
极端条件下的爱情,确实是要深思熟虑的。
如意脸上像是凝了一层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两人在各自沉默中睡去。
可第二天,如意又恢复如常,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尽一个未来妻子的本份。
在岛上的日子过得飞快,两人搭建的小屋越发扎实,即便海风再强劲,木草结构的屋子也不再发出咯吱声了。
他的胡子长到了胸前,像是三国演义中的美髯公关,如意将长髯编成了一条条小辫子,说他是个“有艺术气息的野人”。
这岛上有种散发浓香的花儿,如意将它们收集起来,捣汁研磨,做成芬芳的香水。
于是,他每天都会被这股奇香薰得晕晕乎乎。
除了捕鱼猎虾,李虎巍每天的工作就是替如意削人偶,他说,岛上的婚礼不能没有看客。
在屋前平滑的岩石上,如意会在每天日落前划上一条细痕,她在盘算日子,期待那个重做新娘的一刻。
有天傍晚,如意突然兴奋的又蹦又跳,喊他来看“火烧云”。
这确实是不太多见的云景,大片的云层呈现爆发状,被遮蔽的太阳为云层描上了金边,在东北方向燃尽了天空。
他们在礁石上站立许久,直到云之火被暗夜之水浇熄。
“我猜,一定是上天替我们放的焰火。”她满是少女的天真烂漫。
而李虎巍则满脸凝重:“也许是某个地方遭到了大轰炸呢?”
真是一根死脑筋的职业军人。她既好气,又好笑。
一个月后的某天,如意正在替爱巢加固添草。
夏季即将过去,秋风已起,他们将要迎来在岛上的第一个冬天。老远处传来李虎巍赤足奔踏的声音,节奏急促、凌乱。
他起先两手各提着一串鱼,可跑着跑着就扔在一边,跟个撒欢孩子似的将她一把抱起。
“船来了!有船来了!”
李虎巍抱着她转圈儿,可如意的泪水却不自觉的溢了出来。
那是一艘偶然路过的兵舰,舰身上的日文涂装“ユキカゼ”(雪风)仍在,可旗帜却是青天伯日,舰首立着的是一名中国海军军官。
舰上的瞭望兵发现了荒岛上的炊烟。
“陆军新编第一军新38师少校营长,李虎巍,”他报上职务番号,着急了解岛外的形势变化,“你们怎么会开着日本人的驱逐舰?”
“第二舰队指挥官林遵,”姓林的指挥官与他互致军礼,“李少校,你怎么会……”
李虎巍粗略将锄奸、被俘、漂流的经过介绍一番。
“辛苦了,李少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在上个月,小鬼子投降了。”林遵说得澹然,但李虎巍能觉察出他眼中燃烧过的喜悦。
“啊!终于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他兴奋得不能自已,如烧着屁股的猴子在甲板上又蹦又跳。
全舰官兵捂嘴窃笑,彷佛在围观一个穿越回来的古人,还有他下巴上造型奇怪的胡子。
“他们……真的投降了?这不像是鬼子的作派呀……”对于意外而来的胜利,他有些不敢相信。
林遵平静的告诉他盟军在日本本土投下原子弹的经过,超越时代的军事科技碾压粉碎了日本人企图本土决战的信心。
李虎巍回想起那片天边的火烧云。两者之间当然没有联系,却促生他心中对新纪元武器威力的想象。
日本人是无条件投降,他们乘坐的“雪风号”驱逐舰,算是日本战后对中国政府赔偿的一部分。
岛上升起黑色烟柱,如意挽着一只篮子,篮中尽是李虎巍为她削制的人偶。
人偶们本是婚礼的看客,眼下却提前面临曲终人散。
“你把草屋……”
“烧了。”
“对不起,如意妹妹。看来,老天不想让咱们白头于荒岛……”
“如意命薄,嫁予李哥哥本就是奢望。”
冰冷的言语背后,黑烟柱如同原地耸起的黑色方尖碑。
“这位姑娘是?”林遵指着如意问道。
“这是舍妹。”李虎巍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遵和如意对了眼神,发觉这丫头目光并不友好。
作为战利品的“雪风号”是阳炎级驱逐舰的8号舰,航速32.7节。在未来,它将更名“丹阳号”,并入国民政府海军的战斗序列。
雪风又起,拔锚启航,驶向改换新颜的上海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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