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吃奶的人质
1945年9月18日,上海港。
时值初秋,舰上的官兵们仍是挥汗如雨,忙着将战利品“雪风号”靠上码头。
黄浦江码头上,黄包车夫比抗战胜利前似乎是更多了,那些苟活在卸货码头上的苦力们的境遇并没有丝毫改善。
这是抗战胜利之后第一个“九.一八”,国耻日无疑成了胜利日,沿街的国旗、彩旗和标语连绵如海。
下舰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理发。
如意也是一身的海腥味,从岛民变回市民,需要一番拾掇。
但不知为什么,剃头师傅要绞去被编成辫子的长髯,他却有些舍不得。
剃头师傅操着扬州口音,兴奋地向他讲述驻沪日军缴械投降时垂头丧气的狼狈样,还有上海市民倾城狂欢的盛况。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吾们的坦克车,还有大炮,啊呀,好大好粗的管子,都是用大车子牵牢跑的。”剃头师傅一口黄板牙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溅到了李虎巍脸上。
汽车牵引重炮,“十五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头一剃完,把如意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就忙不迭的到处找军人打听炮兵团的驻地。
孤立无援之下,他太需要徐白了。
开进上海受降的**部队番号一大串,让这个弹丸之地应接不暇。
日军上缴的武器堆积如山,按照盟军规定,投降上缴的轻重武器一律交给**修械所,磨去代表日本皇室的菊花钢印。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狂野粗犷的机器摩擦声中,徐白和一众弟兄们正在处理战败对手留下的武器。
卫兵通报之后,徐白套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跟小摩托似的突突奔了过来。
时隔一年有余,再度相拥,李虎巍胳膊都被抓疼了。
“本来一身机油不好意思碰你,看起来你小子比我还寒碜。听说你们俩到上海杀汉奸,后来咋样了?”徐白拉他坐下,又命手下人端来茶点。
一提于帅,李虎巍哪有胃口。
如此看来,刺杀宁俊臣的行动过程被军统严格保密封锁了,于少将之子殉国亡故的事情,后方无人知晓。
得知于帅惨死的全过程,徐白一时无言,默默摘下钢盔,用手指轻轻去扣上面的青天伯日徽。
“平塚秀行,这个人渣究竟死透了没有?”待悲愤情绪稍缓,他咬牙问道。
“当时我只顾救人,又被海中暗流冲走,没能看清楚。老天有眼的话,会让他葬身鱼腹的。”李虎巍不无遗憾的说道。
“妈的,老天何时开过眼?”徐白突然恼怒起来,咽喉中积聚了水分,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终究没能忍住。
待悲伤的情绪过去后,李虎巍提议说:“等你有空了,我们去埋假洋鬼子的地方祭拜一下吧,他脖子以下都没了,就剩个脑袋孤零零的埋在地下,太可怜了。”
“这事儿不能等有空,咱们现在就走!”
徐白将处理日军遗留武器的工作交待给手下,便拉上李虎巍跑出修械所,将威利斯吉普发动起来,朝埋葬点一路驶去。
修械所内那些堆积如山的枪械令李虎巍印象深刻,他坐在颠簸的副驾驶上,问起处理日军遗留武器的事。
“唉,一言难尽,这些三八大盖、九九步枪,还有九二重机、**掷弹筒,将来还是要用在咱们自己同胞身上的。”徐白嗓音悲凉,一路上不住哀声叹息。
李虎巍想要避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他自然明白眼下的形势,日本这个头号强敌倒下,昔日合作抗日的两党失去共同敌人,表面友好的皮袍底下早已暗潮涌动。
上海街面上依然蹲满了乞丐,日本人统治下他们乞讨,如今**回来了,他们仍是乞讨。
光复上海,对于挣扎在底层的人而言,究竟改变了些什么?
李虎巍将后脑枕在坚硬冰凉的吉普后座靠背上,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一旦战事再起,又该如何面对那些人呢?马兰,也许还有秦培邦,他觉得自己无法硬起心来朝他们开枪。
“你是不知道,现在上海最流行的词叫‘五子登科’,噢,就是买金子,占房子,吃馆子,玩戏子,嫖窑子……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个个都成了吸饱人血的蚂蟥,真他娘的草旦!”说到激愤处,徐白狠狠一拍方向盘,结果轮胎险些打滑撞到马路牙子上。
“老白,少谈政治吧,咱们做好军人本份就行。”面对胜利后满世界的狼籍,李虎巍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眼前就是埋葬于帅的垃圾场,但记忆中的埋葬点似乎有了改变,到处是拖拽拉动的痕迹,看来是有人来提前挖掘过了。
两人一层层翻开沙土,最终全无所获。
刚洗完澡又是浑身臭汗,李虎巍背靠在吉普轮胎上坐下,内心陷于茫然。
徐白燃起一支烟,也递给他一支。如果再添一支,就像是三柱香了,可假洋鬼子的魂又飞到哪去了呢?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徐白狠狠吸下半根烟,吐烟的时候显得郁闷至极。
“当然是找到儿子,娃儿太可怜,我这当爹的混蛋啊。”想到倬云,他满心惭愧。
徐白放下半截烟,反问道:“你一边当兵一边带娃?别开玩笑了。”
“军队里我是呆不下去了,打算找份活儿过太平日子,实在不行就回山里打猎去。”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对未来一点儿都没底。
“还记得石砀那臭小子吗?他辞掉军职了,现在的工作你肯定想不到。”徐白又故意卖关子。
“他那一身武艺,给人当保镖再合适不过了。可他在松山上拼掉一条胳膊了呀……”他承认自己想象力有限。
“人家现在拿笔写文章了,在昆明当报社记者,人称‘独臂铁笔’!可也听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这年头……唉……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上昆明去找他。”
对于国内政治空气,徐白显然要比他熟悉且敏感得多。
“云南王”龙云对民主人士向来礼数有加,昆明可说是全国政治最开明的城市了,甚至红党都可以在城内公开活动。
要不是龙主席对报社严令保护,像石砀这样的刺头记者多半是要倒大霉的。
“那你呢?处理完这批鬼子的枪械之后有什么打算?”不知为何,李虎巍对徐白的前途反而不太放心起来。
徐白几口吸完剩下的半截烟,呆望天空喃喃道:“世事难料,我的下半辈子,就指望两党能在重庆谈出些名堂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老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吧。”
“要是……真打起来了呢?”李虎巍忍不住追问。
“我就是个修枪修炮的匠人,虽然懂些炮兵指挥,但完全有机会留在后方军械所里混日子。往同胞身上倾泻炮弹,那是要成为民族罪人的呀。”徐白闭上眼睛,面露痛苦之色。
李虎巍暗暗自忖,若是真的烽烟再起,必定是赤地千里,到时候老白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对了,离开上海之前,还要拜托老哥你一件私事。”
徐白一听就不乐意了,说咱俩是结拜过的弟兄,有事儿就说话,少来那套虚的。
见他这般态度,李虎巍便放了大半颗心,直言相告让徐白替他照料小丫头金如意。
“啊?我的老天……你小子……”徐白万没想到事关女人,舌头都打结了。
“宁俊臣不过当她是暖脚丫头,老汉奸死在我手上,如意没了去处。她主子卖国求荣,女娃无辜可怜。你也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就替我照料如意吧,照料她一辈子。”李虎巍说出这个不情之请,让徐白左右为难。
“臭小子,你自己不也是孤家寡人?再说了,你俩孤男寡女的在岛上共处了几个月,感情也不浅了,为啥不留给自己当老婆?”
“当初的确是做好了困死在小岛上的准备,要是一辈子回不了家,就和她当一对海中患难夫妻。可老天偏偏又给了我机会……”
“娘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哇!这么好的姑娘说不要就不要了?”在徐白眼里,李虎巍这小子有点始乱终弃的味道。
“哎,啥要不要的,我和她之间可啥都没发生过。”他忙于澄清自己的人品。
“你不会还想找那个日本婆娘吧?”徐白突然拉下脸来,“她坏事做绝,又死心踏地跟了德国老,再加上老一辈人的家仇,要不是有孩子在,早该一枪取了她性命!”
“她消失一年多了……也不知被军统关押在哪里。”不知怎么的,李虎巍言语中总有些怅然若失。
这句像是自言自语的问话刚出口,威利斯车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冷冷的回应:“加入我们,不就全都知道了?”
李虎巍拉着徐白闪电似的一跃而起,迎向来人方向摆出格斗架势。
三个穿长衫扣礼帽戴墨镜的家伙不知何时出现在附近,他们手中一律提着短枪,黑布鞋行走起来几乎静默无声。
为首之人一把摘掉墨镜,麻脸浓须,一张蛤蟆嘴。不是别人,正是沪西行动分队的老枪。
“李少校,别来无恙啊,阁下是爱枪之人,鄙人那支破枪,使得顺手乎?能否完璧……归赵乎?”这个大老粗故意文绉绉的咬文嚼字,显得既可笑又可怖。
“军统的人。”李虎巍悄声提醒徐白,又对老枪说道,“在下爱枪不假,可军统的那几支短枪我可看不上。至于您借我的大眼盒子炮,用它打碎了汉奸脑袋,算是枪中好汉了。可惜跟着小日本的军舰沉到了海底,这位徐白中校是军械所的所长,家里的好枪堆得比山高,改天兄弟我替你选一支趁手的。”
“哎,不必不必,”老枪装作大度的一摆手,“区区一支山西兵工厂的彷造货,何足挂齿哉?和李少校这样的军中才骏相比,就算是一座现代兵工厂也是万万及不上的。”
“别废话,于上尉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比我清楚,这笔账有得算!”李虎巍很反感这家伙说话云山雾罩的做派。
“于上尉年纪轻轻的可惜啊,连个为国捐躯都算不上。”老枪摇头叹息,惺惺作态。
“怎么就不算了?打鬼子杀汉奸,不该是天经地义的烈士吗?”一直没吭声的徐白终于开腔了。
“哼哼,当初李少校和于上尉不听好言相劝,一意孤行,于功于过都和国民政府毫无瓜葛了。换言之,这次行动的合法性是不会被承认的!”老枪得意洋洋,又幸灾乐祸。
“趁早滚蛋,别等老子动手!”李虎巍捏紧拳头,做好再干上一架的准备。
“李少校怕是没弄清形势,现在你是鱼肉,我们是刀俎,劝你别干傻事,毕竟把阁下弄伤弄残了,冯处长那边也不好交代。”这话貌似温柔,实则充满了威胁意味。
“那就放马过来,看看谁的命更硬!”
“啊呀,比身手的话,我们几个未必近得了李少校的身,可令公子的安危,在下就不敢保证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虎巍一下冲到老枪跟前,揪住衣领勃然大怒。
军统居然劫持了尚在襁褓的倬云,这让徐白忍无可忍:“堂堂军人,动用国器,对一个婴孩下手!”
“哈哈,咱们这号浑人,个个都是滚刀肉,专拣脏活烂活来干,自然入不得徐中校的法眼。”尽管衣领被揪紧,脸色憋得通红,可老枪话锋丝毫不弱,确是一条斩不断剁不烂的滚刀肉。
“说,我儿子在哪?要是少一根头发,老子活剥了你!”
“别这么沉不住气呀李少校,你那娃儿讨人欢喜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咱们如今站在一条船上,团结,懂吗?团结!”
眼下的情势形如危卵,儿子落在人家手里,成了吃奶的人质。生杀予夺只消这帮魔头动动手指,纵是自己身手了得,要想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军统,未免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衣领一松,老枪立即大口大口补充新鲜氧气,李虎巍指力惊人,若不是克制,怕是早就颈骨齐断了。
“咳咳,这就对了嘛,倭寇方绝,革_命远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咱们都是同志呀。就拿冯处长来说,当年在缅甸与李少校并肩作战,这段佳话在军统之中可是人尽皆知。”任何坏话好话,只要从老枪嘴里出来,总是带着一股作呕的异味。
李虎巍不自觉的伸手去触大腿处的伤口,南坎小镇的那场手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人要懂得报恩,但冯绍唐执意与魔鬼合作,那个忠厚长者形象的爱**人早已不再。
为他预留的军统训练处副处长位子,涂满了屎和尿,想来反胃恶心。
老枪做了个请的手势,远处驶来一部运兵卡车,载着一个班的宪兵。
“我要向上峰抗议!如此对待一个英雄让人寒心!”徐白试图阻止军统带人,却被盒子炮顶住脑门。
“徐中校,徐所长,新官上任,重任在肩,还是管好你那些铁疙瘩吧。”老枪不过是个中尉衔的特工,居然敢用枪顶撞一个中校,气得徐白浑身发抖。
“老白,别费劲了,放心,兄弟我吃不了亏。成个家,好好对待如意。”说完这话,李虎巍被老枪一伙人拥上了卡车,发动机粗犷大吼,卷起一路湿泥,车行方向是刚被**接收的虹桥军用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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