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沦为工具
“大侠,有人找。”
“嗯。”石砀还沉浸在写作思路里,只是应了一声。
小伙带着歉意朝李虎巍微微欠身,正待重复提醒,却被他制止了。
写字台摆在屋子正中央,房间没有通电路,烛台上烧剩半截的白蜡烛身周流下瀑布般烧融后又冷凝的蜡。
李虎巍踮脚走近,绕到石砀面前。
“到会客室等我,稿子快赶完了。”石大侠头也不抬一下,手中钢笔沙沙不停。
“只手遮天,文武双全。”李虎巍突然脑中蹦出这两个词,遂即脱口而出。
石砀终于停下笔抬起眼皮,那目光先是不可思议,而后化为春日暖阳。
“小病猫子!”石砀扔掉宝贝似的钢笔,用仅有的左臂抱住他。
“石头肠子……”李虎巍触到他右侧肩下空空如也的地方,不由一阵心酸,这一年多来他是怎么适应独臂生活的,更不知他是如何适应用左手学会写字的。
“我听别人在那瞎传,说你和于帅在上海遭了难,当时我就不信,小病猫是条九命猫,能打死你的子弹还没造出来呢!”
“那不是瞎传……假洋鬼子没了,我在个荒岛上困了几个月,差点成了野人……”
石砀沉默着听完这段催泪的叙述,实在按捺不住怒火,右拳狠狠砸在写字台上,竟将烛台和墨水全都打翻了。
“我……加入了军统……”李虎巍稍作犹豫之后,决定不再瞒他。
“什么?!”石砀先是愤怒,而后变作惊愕。
“倬云落在姓冯的手上,我没得选。”李虎巍万般无奈。
“这帮畜牲,居然拿一个婴孩当人质!混账!虽不能再拿枪,却可以用笔替你讨回公道!”石砀又抓起钢笔扯过稿纸,刷刷写下一行标题:《国家的良心》。
李虎巍立即按住他的笔摇摇头,区区一篇文章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给石砀和报社带来灭顶之灾。
“放心,在龙主席治下,那帮党棍走狗们不敢胡来。”说完这话,石砀才反应过来,自家兄弟也被他说成了走狗的一员,不由得面露歉意。
龙云治理下的云南全境果真名不虚传,相较于蒋统区而言确实堪称“自由民主的堡垒”了,各种中间党、第三党甚至红党都可畅行无阻,记者们敢于在报上严厉抨击任何一名官员。
他再度回忆起那个三年多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龙主席,自心底涌起浓浓的欣慰敬重之情。
“暂未安排住处的话,就和我一起睡报社吧,有床有电扇还有收音机,聊不完的天,看不完的书。”石砀虽不是社长,却在社内极有地位,这种风光无限,不仅取决于他犀利如剑的文笔,更是那条炸没的胳膊带来的。
入夜,李虎巍躺在钢丝床上胡思乱想。石砀在烛台边写到了后半夜,从战场退役之后,这家伙的精力似乎比当兵时还好。
他不会是因为缺钱去当记者的,每月的伤残军人补助金数额不菲,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朝他体内灌注了能量。
翌日清早,李虎巍告诉他,自己只能清闲一周时间,紧下来又要出一趟重要任务。
得知中央军把精锐部队调往昆明,石砀面色凝重,说出了自己的推测:“黑云压城啊……形势对龙主席太凶险了……老蒋怕是要下毒手哇!”
李虎巍听后大惊:“啊……这怎么可能?龙主席一向是拥护最高领袖的呀,而且他麾下数十万滇军也不是白给的。”
“国党中人我瞧得多了,龙云龙主席才是货真价实的三民主义,国父的忠实追随者,他蒋中正不过是个做帝王梦的希特勒第二!”不知是不是当记者落下的职业病,石砀批评政治人物张口就来,简直毫无顾忌。
李虎巍有一股给他鼓掌叫好的冲动,但凭心而论,这种大胆的言论太容易招来杀身之祸,要是一出云南到了别省,就很难保证人身安全。
更何况,云南境内的军统力量本就不弱,冯绍唐那张苍老阴沉的脸庞再度浮现于眼前,让他心脏打寒战似的颤抖。
“放宽心吧兄弟,这是昆明不是重庆,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大西南的新气象!”石砀故意卖了个关子,吃罢早饭之后,他拉着李虎巍跑到了昆明城外的三分寺。
再往前走便是一排灰色的矮房,远处的滇越铁路不时驶过呜呜卡卡的火车。
走近那排不起眼的矮房,才看到木质大门的门楣,上写着“国内西南联合大学”横额。
见到“大学”两个字,李虎巍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他虽读书不多,却对学者和学府一向敬畏有加。
“怕什么嘛,今天就是来采访的,还是连着三天的系列报道呢。”
经不住石砀的怂恿鼓励,李虎巍心情忐忑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这个以前从不敢想象的地方。
简陋的园墙上贴满了各色文章,字体或狂放,或娟秀,或方正,粗略一看,大多是新贴上去的,内容几乎一致是关于抗战胜利之后中国朝何处去。
学生宿舍是茅草顶的土木建筑,条件比士兵宿舍好不到哪去,教室稍好些,用铅铁皮做的屋顶。
学校食堂并不供应早饭,学生们成群结队,朝图书馆方向有说有笑地走去。
图书馆前的民主草坪竖有旗杆,又临时搭起一座讲台。
在台下站定之后,几乎全校师生都涌入过来,还有不少校外人员,不时有人上来同石砀握手,还有女学生找“独臂铁笔”索求签名的。
“你现在成了‘万人迷’啦。”李虎巍打趣道。
石砀急忙澄清:“有点小名声罢了,不过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
校园钟声响过,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只见一位中年学者徐徐走到台上,风中一头怒发凌乱,圆框眼镜映射出炯炯之光,蓝布长衫套在瘦长的身躯上,看似羸弱书生,精神上却是个战士。
“倭寇缴械授首,我们就真的胜利了吗?”演讲者上来就是凌厉发问,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牢牢注视他。
“不!我们只是取得了战场上的胜利,但在民族解放道路上,胜利仍是那么遥不可及!大家闻到了昆明的秋雨花香,殊不知,在山城重庆仍是雾霭重重……”中年学者喜欢用高亢的声音挥拳表达观点。
石砀悄悄附耳介绍:“张骥腾教授,教法学和政治学的,在学生当中很有威望。”
“悠悠五千年华夏,非民主无以救国;四万万国人,非民主不能富强……重庆政府若不改弦更张,虽胜战,仍不脱罪人之责矣!”张骥腾的讲演极具震撼力,内容也堪称胆大妄语。
真是一场“大逆不道”的讲演,石砀居然把自己这个军统人员带到现场,无比信任,视若手足。
“想不到文化人也这么有力量,西南联大不但人物众多,而且个个都是人物呀!”李虎巍由衷感叹。
“哎,你这句话说的好呀,得把它记下来。”石砀不肯放过任何灵感,掏出笔来在小本子上沙沙记录。
演讲完毕,张骥腾走下讲坛,上来与石砀热情握手:“独臂大侠闻名已久,今日在校园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没等两人寒暄,李虎巍便笑嘻嘻插话道:“张教授,你讲得太好了,以后可以收我做学生吗?”
石砀装作生气地说道:“去去去,你小子就读过几年私塾,这里是大学,懂吗,大学!”
张骥腾连忙摆手纠正:“有好学上进的心总是好的,应该鼓励,可国家依然在病中,需要下一剂刚烈勐药,而不是课堂上的温文尔雅。”
“希望有一天也能成为像您一样有学问的人呢。”李虎巍瞧着围观过来的学生,发自内心的感叹。
“唉……”张骥腾有些怅然若失,“在一个无法自由表达的时代,真正的学问未必在书本里。”
张教授离去之后,是西南联大同学们自导自演的话剧,演出一直持续到正午午餐时分。
“怎么样,开了眼界吧小病猫?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怀念当兵打仗的时光,秉笔直书才能唤醒国人。”石砀的中山装特意让人做成只有一条袖子的,这样让他看起来更加挺拔。
张骥腾的讲演一共三场,第三场摆在了昆明城内,街头巷尾挤满了听众。
“要问中国向何处去?眼前的路口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充满光明,另一个满是血腥黑暗……”
讲演现场至少有一个班的滇军士兵负责保卫,龙主席守护民主的决心绝非虚情假意。
随同石砀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摄影师,摆好镜头抓拍张教授康慨激昂的瞬间。
相比联大民主草坪临时搭建的讲台,这座讲演台离地至少有两米多高,这大大提升了讲演者的气势。张骥腾背阳而立,话语铿锵。
“抗战胜利将把我们导向自由民主的光明道路,决不能是**独裁的黑暗血途!若是重新走回帝王政治的老路,不但国家复兴无望,外敌入侵的悲剧恐怕多年之后仍会重演啊!”
台下爆发出掌声,还有震天的口号。
“反对**!”
“反对独裁!”
“要民主!”
“要自由!”
李虎巍听得热泪盈眶又深感羞愧,他大概是混杂在这群正气凛然听众中唯一一个栖身黑暗的外来者,尽管是被迫委身事贼。
面对群情沸腾,张骥腾的镜片反射出异样的光。几乎所有人都把这细节忽略了,包括那些值岗的滇军士兵,但李虎巍和石砀对这光线实在太熟悉了。
凭借军人的出色反应,石砀丢掉记录本疾速拨开人群,仅凭着单臂想要翻上讲台,可一切都迟了。
幽灵般埋伏的刺客开了黑枪,子弹巨大的冲力将清瘦纤弱的张骥腾瞬间击飞,热血洒得纷纷扬扬。
受惊的听众四散溃逃,准备不足的滇军士兵们来不及端枪就被人潮淹没,踩踏受伤者不计其数。
李虎巍被人群推来搡去,彷佛又一次坠进海中,人流却比海流更汹涌。
狙击手的位置不明,最理智的做法当然是就地隐蔽,可石砀发疯似的翻身到讲台上,努力张扬手臂去够张骥腾的尸身。
杀手的目标不止张教授一人,枪声再度响起,石砀的身子只是轻轻震颤了一下,趴在讲台上一动不动。
穿过人群缝隙,李虎巍瞥见狙击手的位置,步枪架在街对面的一座钟楼上,射距至少有四百码。
射手头蒙黑布,瞧不清面目,得手之后毫不犹豫地收枪撤离狙击点,行事风格之果敢之冷酷,像极了弗林。
姗姗来迟的滇军部队朝着枪声来袭的位置毫无意义的砰砰放枪,不知是壮胆还是在敷衍。
石砀奄奄一息躺在李虎巍怀里,试着用被血染透的右手去拂他的面颊。
“小病猫……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无关……”
“别说话,你要挺住,医护队马上就到了!”李虎巍抓住他手腕,嗓子像在冒血。
“死在……自家兄弟怀里……黄泉路上……不会……冻着……”石砀的笑意渐渐凝固,话音戛然而止,右手从李虎巍脸侧跌落下来。
李虎巍感到浑身发寒,眼底像一口干涸的井。
赵殊阳的死亡地图早不知遗落在何处,那些死在眼前的弟兄个个撒手而去,将他孤零零的留在世上。
他不止一次预想过石砀的死亡,肯定是头戴钢盔手持钢枪,在最壮烈的会战中死在最后一次冲锋路上。
可现在,抗战胜利庆典气氛尚未落幕,石砀身着染血的中山装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褪下戎装,远离烽烟,他反而看清了国家的真相。
最后,这真相害死了他。
医护人员当场宣布了台上两位遇害者不治,西南联大和民主报社派车将遗体运走了。除了留在现场勘察的军警,长街之上几乎不再有行人过往。
“李少校,这地方可不太安全啊,还是跟我走吧。”身后突然出现说话之人,此人身袭深灰色长衫,鼻架方框眼镜。
如果说老枪是一块滚刀肉,那么此人就是一柄大巧不工的重铁刀。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这两个手无寸铁的好人?”李虎巍注意到此人身后两个随从的手都摁在盒子炮的握把上,看样子绝非嫩茬。
“好人?”方框眼镜像是在刻意掩饰话中的轻蔑,“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的,没用的。李少校,你该庆幸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你是谁?”
“张潜江,你的直接领导者。”
“刚才的杀人事件也是你领导的吗?”
“是又怎么样?”张潜江眯缝着眼睛,欣赏着他的愤怒。
“知道被你杀害的两个人是谁吗?知道他们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吗?”李虎巍将手掌按在血泊里,石砀的血液似乎尚有温度。
“工具人,我们只是工具人,明白吗?子弹射死了你的朋友,你会憎恨子弹吗?”张潜江这个人远比老枪可怕,他不会笑,不会怒,也许如他所说,工具是没有情绪的。
李虎巍直直站起,恨恨说道:“不,我是有思想的,人人都有思想,你也不例外!”面对军统头目,这些话未免苍白,可倬云在人家魔掌之下,他手足被缚,什么也做不了。
“李少校,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在上海时和红党分子交往过密,我们早已掌握确凿。说实话,要不是冯处长力排重议,恐怕你也没有机会活着来到昆明。”张潜江像幽灵一样飘近,将生活精致的一面展露出来。
他没有男人身上多见的烟臭味,相反透着一股澹澹的香水气息:“我也是个做父亲的人,要是自己儿子的生死全在一念之间,肯定毫不犹豫做个工具人。把事情办好,让上峰满意,拿到应得的回馈。”
想反抗,却没有反抗的资本。李虎巍不得不登上张潜江的座车,感觉自己成了行尸走肉。
在去往二十集团军的司令部路上,他脑中反复回放着那个狙杀石砀的枪手形象。那也是个工具人,一支高效的杀人工具。
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自己即将要与凶手一道沦为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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