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主仆情份
1948年7月15日,重庆。
厚厚一沓作战报告陈列在副局长办公台上。
毕恭毕敬肃立对面的,是新升任的军统中校处长张潜江。
“冯副局座,开封睢杞会战的战报,卑职业已收集完毕,您过目一下?”
冯绍唐的上校领章是崭新的,在日光灯映衬下闪动耀目的光泽。
今天才是他升任军统局副局长的第三天,喜气还没散尽,但桌上的战报却十足扫兴。
第七兵团受遭重创,司令长官区寿年中将被解放军生俘,对**来说,这又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奇耻大辱。
按理来说,前线吃败仗,挨板子的该是国防部作战厅和一线指挥官,可偏偏这次败仗还真和军统干系莫大。
“不必了,要等到战报送上来才知道结果,我这个副局长不当也罢。”他斜倚在真皮沙发椅上,目光直勾勾盯向天花板。
顶上绘着不知名的西方宗教画,温柔天使正在感化受难的普罗大众。
时局蜩螗,又有谁来感化拯救他呢?
自从两年前戴笠座机撞山,如日中天的军统地位急速坠落,人人都知道这差事不好干,若非如此,这个副局长的位子也不可能轮到他这样无派无系的人。
张潜江无比懊恼,但语气仍然保持克制:“如此看来,那个叛徒李虎巍……真在红党那里派上大用场了。后悔啊,在昆明的时候就该一并解决掉的!”
“不光如此!参与其中的还有一个姓梅的解放军连长,当年此人参与了缅甸和芒市的两次行动,差人去查一查,这个人为什么也投了红党,一定要查清楚!”冯绍唐感觉自己心中郁结难解,岁数一旦朝六十奔去,稍稍发怒就会大伤身体。
“卑职明白,会让老枪去查个水落石出的。”张潜江脚跟一靠,敬礼之后打算离去,冯绍唐却又发话道:“让秘书备车,我要去趟歌乐山。”
张潜江猜出了他的用意:“我陪您一块儿去吧。”
两人驱车飞驰,将重庆惨澹破败的街景抛在身后。
自从国民政府还都于南京,陪都重庆便不复往日的气度了。
冯绍唐感觉自己同这座城市一样,沦为不再受人关注的另类。
驶入那座专业化的特种作战训练场,他见到了在此苦修四年的德国人弗林。
现在,歌乐山里不光有射击靶场,还有各类搬自德军精锐突击部队训练课程的场地器材,至少上百名军人在此摸爬滚打。
“冯副局座,您看!”
冯绍唐顺着张潜江的指向投去目光,见到训练场边一排排军人墓碑,看数量不下于百座。
“奇怪啊……谁会把阵亡将士遗体大老远的运到后方安葬?”张潜江不明就里,自言自语。
“张处长,你是少见多怪了,”冯绍唐快速扫了一眼墓碑,若无其事介绍道,“按照德国特种突击部队的十倍训练标准,被送到这里的军人至少有一大半是要被淘汰下来的。我军各部演习用的是空包弹,而他们……用的是实弹!”
“什……什么?他们是被……同袍所杀?”纵是张潜江这样冷若冰霜,心狠手辣的角色,听这到里也不禁失色。
“没有什么同袍,只有可以合作的幸存者。”阿尔伯特.弗林悄然出现在两位军统高官面前,和四年前分别比起来,他骨子里柔情的因子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机器般的刚硬与冰冷。
“弗林先生,这都是你带的兵?”冯绍唐逐一审视受训军人,他们个个体壮如牛,身体轮廓如刀削斧剁一般整齐,每张脸上写着自信和对杀戮的渴望。
最令人瞩目的是,每名士兵左右眼角延伸向太阳穴的部位,都纹有一对黑色的恶魔之翼。
“想不到,我中华英物也能训练成魔鬼的样子。”头一回来到秘密训练基地的张潜江极受震撼。
弗林无比骄傲的扫视军人队列,而后朝两位军统官员敬礼:“不,他们当中有一半是中**人,另一半是坚持不愿归国的日本军人。他们昔日战场为敌,现在都是委员长的忠实部下,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战。”
“很好,你的中文进步不小啊,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冯绍唐撸狗似的亲热地揉他肩膀,发觉肩头肌肉硬得如同花岗岩。
弗林不喜不悲,一字一顿:“谢谢您的夸赞,这批黑翼部队很快就会投入战场,为委员长建功立业,而我会源源不断地向贵军输出最优秀的士兵。听说,委员长同意黑翼部队可以单独成军,独立作战,不与普通部队混编。”。
冯绍唐心中不免咯噔一下,这不是当年日军“兵神组”的路数嘛,那些兵神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不详的预感略过,直接表明来意:“这次可能需要你亲自出马了,那个叫李虎巍的人,他又出现了,现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也是党国的心腹大患。”
在黄泥塘里侥幸逃出性命,罗团长将“冒牌司令李虎巍”的所做所为原封原样上报。
如同汽油泼进火坛,弗林眼中又燃起久违的巨焰:“他投靠红党了么?那是好事,这样一来,杀他就不再有顾虑了。”
“现在可不比从前,红党的军力滚雪球似的壮大,有上百万人同他站在一起。”
“可我也不同了,新的兵神已经崛起,黑翼部队会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做闻风丧胆!”
话一说完,弗林就将目光转回麾下士兵脸上,挑衅问道:“有个强大的敌人摆在眼前,他会嘲笑你,羞辱你,在一千码开外,用例不虚发的子弹取走你的性命,你们怕了吗?”
“愿舍吾头,但求一胜!”百多军人洪声如出一人。
弗林却用怀疑的眼光回应自己的士兵:“生命只有一次,我并不相信会有人为了服从命令甘愿抛弃生命的。”
这话一出,冯绍唐立即感受到身围一热,百双眼睛中闪动着怒火。
“报告长官,卑职愿意!”一名少尉正步出列。
弗林将嘴顶在他耳边吼道:“让我看看你的决心!本长官命令你,拔出随身佩枪朝太阳穴射击!”
冯张二人谁都不曾料到,那名少尉想都没想,直接掏枪上膛抵住太阳穴,弗林闪身一步将他手腕上抬,子弹擦着钢盔啾啾飞向天空。
“我欣赏你藐视死神的决心,但更期待你在战场上如镰刀一般收割敌军的生命!”
“是!”死里逃生的少尉丝毫没有后怕,没事人似的退回队列。
冯绍唐有节奏地击掌,赞赏道:“果然是机器般的铁军,比当年溃散在南京的教导总队强上百倍。四十八小时之后,你部全员登机飞往徐州,四年来磨光磨快的刀该出鞘了,让红党分子把血流干净。”
离开黑翼部队训练基地之前,弗林突然叫住了冯绍唐,而后者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出征在即,我想见一个人。”
冯绍唐指了指停靠住的威利斯吉普:“北条绫与你相隔并不遥远,这四年来,她每天都能听到阁下的枪声。”
“我想与她共渡一晚,就今晚,明早归队。”弗林近乎放肆地向军统提出自己的要求。
“弗林少校,你在挥霍我对你的信任……但是,我承受得起这种挥霍。”冯绍唐大度地挥挥手,吉普车立即启动并停在弗林身侧。
“还有,能告诉我平塚秀行君的下落吗?”
“进了美国人的战俘营,释放后再没人见过他。你就当他是死了罢。”
“……”
“你放心,当年由他订立的救赎契约依然有效。勘乱成功之后,国民政府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你们提供一处永久性的安居之地。”
弗林的皮靴跨上吉普:“我相信您的人品和契约精神。”
车轮滚滚而去,卷起沾染过无数血腥的校场黄沙。
踏进集中营大门,铭牌上“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字样依然留着。
事实上美国人早已撤得一干二净,他们也无法左右国民政府挂羊头卖狗肉。
随着国内战争的深入,越来越多的敌对分子被囚禁于此,他们大多是短租客,很快就会面临枪决的命运,而北条绫是四年来唯一的长住客。
“往前走,第三间囚室就是了。”女狱卒手中提着哗啦啦的钥匙板,说心里话,她甚至有些妒忌押在牢中的北条绫,可以同眼前高大威勐、帅气迷人的老外共度**。
离得十多尺远,弗林便听到一起一落的木鱼声,敲击力度和频率柔和。
“这里……有出家人在?”他感到诧异莫名。
女狱卒摇摇脑袋:“当然没有,您进去之后就明白了。”
木鱼声越敲越近,让阴森的监狱变得有些空灵了。
透过铁栅,弗林目光巨颤。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北条绫二十七岁时的模样,女性的成熟魅力会让她倍增光彩,即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她的坚强也将冲突束缚,让黑暗退却。
但此刻,北条绫如一尊跪坐的石佛像,四年间不曾裁剪修发,青丝已是及腰,用一条红发带草草束起。
“04537号,有人来看你了。”女狱卒用钥匙尖戳开沉甸甸的铁锁,端坐囚室中央的女人纹丝不动。
“如果是平塚君的话,就无需相见了。”她的声音依旧动人,只是不如往昔清澈。
“平塚君吗……他多半已经死了。”弗林踏入囚牢,示意女狱卒可以锁门离开了。
木鱼声歇,北条绫徐徐转过身子,容貌依旧清丽,这四年时光彷佛未在她脸上驻足过,但牢墙上的指甲划痕掩盖不住时光荏冉。
“是你?”她枯死的眼中重新流动出异彩。
“是我,这四年来我从未离开,小姐每天都能听到歌乐山的枪声。”
北条绫并未起身,用目光将弗林的外型重塑了一遍,幽幽说道:“从前的你,半分像人,半分像魔。现在……”
弗林低头唯唯诺诺:“化身为魔,是为了更好地守护小姐。”
“守护?这里飞不进半只鸟儿来!”北条绫重又拈起木鱼棒,轻轻一敲却没有继续下去。
“也是为了将您早日赎出来……”
“赎我?”北条绫秀眉耸起,呼得站起身来,声音压抑且颤抖,“为了家族复仇,北条家欠下日本皇族太多……孩提时候,我就被作为一件武器送来了这个可悲的国家。赎我?你拿什么赎!”
弗林垂首默然。
“属于我的人生,还有我的孩子,毁之殆尽……”她的语气突然暴躁起来,“平塚秀行,他死有余辜,将我们统统变成了交易的筹码。祖父若是在世,定然不会轻饶他!对了,他真的死了吗?”
“也许吧,据冯绍唐说,这四年来没有人见到过他。”
“不,他活着,一定还活着,就像一具不死不灭的幽魂,永远纠缠我,折磨我!”
弗林靠上前去,张开结实的臂膀温柔地环抱住她,在耳边细语:“小姐,你还有我,最后一个忠诚于你的男人。平塚纵然是死了,但他和冯绍唐的协议仍然有效。只要我替委员长杀掉足够多的敌人,除去李虎巍那个叛徒,为这个国家赢回未来,也就能赎回我们俩的未来。”
“李虎巍……他还活着吗?他把我的孩子怎么了?”她挣脱怀抱,直直看向弗林。
“他先是背叛了日本,现在又背叛了民国,宿命般地再次成为我绕不过去的对手。至于孩子……听冯绍唐手下一个姓张的处长说,孩子送人了,住在美国。”
北条绫的眼中再次闪耀出鲜活光芒,她死死握住弗林的胳膊:“除掉李虎巍,从**和精神上双重毁灭掉他!带我离开这座笼子,一起去美国,我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的孩子!”弗林与她十指交叉相扣。
木鱼棒跌落在地,他们的双唇几乎融成一体。
北条绫起初想要抗拒,但这念头持续了不到一秒便丢弃了。
“请把仅存的温柔都留在牢笼里,把……把冷酷送给敌人吧。”极致的**碰撞下,她吐字变得断断续续。
“我会的,菊奉主人,刀迎死敌。”他将整个身躯化为柔毯,不留死角地裹住了她……
囚犯、狱卒,似乎全都消失在诡异的位面背后,诺大的军统监狱只剩下两具躯壳粗重的喘息和肌肤贴合……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她赤身无遮,汗涔涔地任凭身子横陈,目光还停留在牢墙上,那些用指甲刻过的刮痕。
弗林地替她擦拭汗迹,像是在保养珍贵的玉器。
“新婚之夜只能在监禁之地寻欢,没有礼花美酒和祝福。将来会有一天,我替夫人加倍补上。”
北条绫神色突然变得极不好看,冷言冷语道:“虽是夫妻,可主仆之名仍在。你活着,是为我活着;你杀人,是为我杀人!”
“遵命,我的小姐。”弗林将这个视若仙灵的女人如女王般搀起,多少次在梦里将她视为爱与性的圣物膜拜,现在竟真正拥有了她。
即便几天之后遇到扑面夺命的子弹,他也无怨无悔了。
她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自己则是罪人之后。
幼年时,他被无数次训导,要求此生忠于每一位北条家的主人。现在,他怀中的女主人进入了梦乡,呼吸均匀。
她是真心投入了爱河,还是只在岸边驻足,仅是为了远在美利坚的儿子?
无论如何,北条绫与李虎巍之间已是天渊之隔,只要她真恨那个男人,便就足够了。
天色微明,北条绫从梦中回转,四下伸手触摸,这才惊觉弗林已不在身畔。
枕下只留一张字条:等我。
激情过后,她的生命线又被拉平到原样,每天循环往复。
但从今天开始,这种等待变得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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