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府中往事
我与公子年龄相差甚小,十余年前便被送入府中,开始服侍公子。
公子虽然自小没了母亲,但老爷家教甚好,对他关怀备至,一人身兼两职抚养他长大。他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从不视我为仆人,一直与我形影不离,一起骑竹马、踢蹴鞠、放风筝,府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我们玩了个遍。
他遗传了老爷子的才智,比我要机敏聪慧许多,东西一学就上手,每当老爷从外地带回新的有趣玩物,都是他先学会再教我。他从不怪我愚钝,常常一遍遍地教,直到我学会为止。
那短短数年如今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好景不长,公子长到十岁左右,突然出现头痛发热,腹泻呕吐等症状,初时老爷以为是感染风寒,便让大夫抓了些药让他服下,却不见效果。
过了数日,他开始面部发红燥热,嗜睡且不愿下床,慢慢地下肢的肌肉逐渐麻痹萎缩,腿脚活动困难。老爷这下慌了神,遍寻名医给公子治病,可惜效果都不理想,无法抵御病魔的侵袭。半年多以后,公子脚部变得像竹竿般细长,还出现足跟内翻的情况,彻底无法行走了。
这事以后,公子的性情变得晦暗内向,从此不再出房门一步,吃穿便溺都在床上解决。饶是老爷想尽了一切法子让他开心,都没有起到半分作用。而我按照老爷的吩咐,在公子卧榻旁边架起一张木床,从此就待在房里侍奉他的起居。
公子这种萎靡不振的日子过了大约四、五年,正逢老爷六十寿宴,请了州府里知名戏班子替他祝寿表演,老爷看其中一个跳《六么舞》的舞者,身穿长袖窄襟舞衣,舞步轻盈柔美,便突发奇想,请她到公子的房中,给公子现场跳了一曲,没想到居然起了奇效,公子初时半卧在床一动不动,后来仿佛受到触动,挣扎着爬起身来,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老爷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不等舞蹈结束,便找班主付了一个月的双倍演出费,每天只负责给公子表演,戏班子拿手的《踏谣娘》、《兰陵王》歌舞戏,以及“参军”、“苍鹘”合演的参军戏,轮着在公子的房间演出,近一个月里,除了吃饭休息,公子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看曲子身上了。
老爷自然非常欣慰,便耗费重金和人脉关系,天南海北地给公子找来各地叫得上号的戏班子来府中表演。从最为善舞的南方楚恒“身韵”流派,到最北方龙颜疆域的“飞天”流派,或弱柳扶风、或遒劲刚健,全都看了个遍。
自那以后,公子就跟歌舞戏曲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他本性聪明,加上在这方面似乎有着独到的天赋,突然有天跟我说,几年间听了无数流派的曲子,觉得它们妙是极妙,但或是过于高雅,阳春白雪的说教味太浓,或是过于庸俗,全无营养,看完也就一笑置之。这些作品比他的腿脚还细,根本撑不起戏曲的大旗。
我在这方面孤陋寡闻,听起来是满脑子迷糊,只好喏喏以对,但听他拿自己的病根子开玩笑,就知道他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心中大感欣慰,赶忙把这事告诉了老爷,老爷自然比我还要高兴,跟我说无论公子有什么要求,只管立刻告诉他,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给他鼓捣回来。
公子并未提出过多要求,只让老爷派人去楚桓,请知名工匠用上好的桐木打造了一台古筝,让他能弹奏出所想的曲子来。
古筝到了以后,他就再也不看戏班子的演出,沉下心来编写曲目。这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往后的两三年时间里,他合计写了数十首曲子,还给配上曲辞。听来一首比一首打动人,曲辞也写得婉转和谐,彼此成就、相得益彰。每每听到酣处,连老爷都忍不住拍腿大赞,说他数十年来听过的曲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就没几首能比得上公子的作品。
我在旁边忍不住问,为何只是弹奏出这宫商角徵羽组成的歌曲,却不请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伴着这音乐起舞,想必会更加动人,说不定还能成佳话。
话一出口马上就后悔了,公子刚才还兴奋酡红的脸色马上黯淡下来,缓慢地回答,这么多年来我看过许多演出的舞者,没有一人能够配得上我作的这些曲子,伯牙如不能遇到子期,我宁愿这些曲子日后就随我葬入黄土、化为淤泥,也不要被世间这些不合格的舞者所玷污。
老爷在一边打起圆场,往后的日子还长,何愁遇不上知己,何必在乎现下的计较得失,正好可以继续雕琢磨炼,才能够成为真正的大家。
公子当然明白老爷是在安慰他,常人在世间能觅知音已经难能可贵,何况他身负残疾,足不出户,根本没有机会到外面去结识他人,更遑论找到同道中人交流心中所好。他性子倔强,心中既已抱定了曲不外传的执念,虽有遗憾却不觉伤感,面上还是点头应允,表示同意老爷的意思,免得让他太过操心。
世间的奇妙就在于,你总是没法子预料到往后的变化。
就在半年前,老爷去州府和仓部司的范大人清算布料尾款,两人私交甚好,聊着聊着便不知怎地引到了歌舞戏曲这事上,范大人也是个中爱好者,他向老爷抱怨说,州府里有些名望的戏班子他都听过,曲子大都奏得庸常无奇,连平仄之音听来都生涩阻滞、毫无美感,更谈不上整体和谐、沁人心脾了,真想找个机会去楚桓一趟,听听那里的之音,这辈子也就不留遗憾了。只可惜公务缠身,等到身退之事,腿脚也不灵便了,只怕也没那本事去那千里之遥的地方了。
老爷向来知道杜大人挑剔苛刻,要求极高,寻常水平的曲子很难入他的法眼,听了半晌实在忍不住,跟他说何必涉及求远,眼下就有能让他大呼满足、给他彻底洗涤耳朵的之音。
范大人满脸疑惑,说老哥你别诓我,这州府范围内的戏班子,没过我眼睛和耳朵,掰着指头也数不出来,哪里还会有漏网之鱼的存在。
老爷一口气提上来,实在憋不住了,说就是我的孩儿王青潼,你只要听过他弹奏的曲子,必定浑身舒服、心脉通畅,包你再也听不入其它凡夫俗子的靡靡之音了。
两人你来我往,口舌交战了好一会,终于定下了日子,请王公子到范大人的府上来一场演奏。一则范大人贵人事忙,不可能亲自到王府一趟专为听公子的曲子,二则老爷见公子久未出门,也想让他出来一趟,见见外面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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