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关山雨落春情在,更有新人替旧人
垂沙之战的结果很快在各国引起轩然大波。魏家酒肆内,苏秦悠悠地品着大梁果酒,听着论政厅的士子们咋咋呼呼,一名黄衣男子上前说道:“此次交战,楚国只是损失两万人马,于大局有什么变化,我大楚,依旧雄于天下,乃是一等一的强国。”
一名红衣士子呼喝道:“别强撑着了,楚国大将唐昧身死,这也叫于大局没什么变化,哈哈,自欺欺人,楚国国王反复不定,在秦齐之间摇摆不定,以致今日恶果。”
黄衣士子大怒道:“我楚国国策岂是你这蝼蚁能晓得的,我大楚之王乃是天命所归,这一仗,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你们这些人,就是眼红我楚国吞并越国,我告诉你们,我们大楚还要吞并巴蜀,进军秦国,一统天下。”黄衣士子振臂高呼,引来诸多楚人的围观,纷纷喝彩。苏秦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争论。
这时,从酒肆外,一行人径自走了进来,坐在苏秦对面,为首之人拱手道:“先生独身一人,酒肆火爆,可否介意与先生同桌同饮。”
苏秦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案几。为首之人哈哈大笑,说道:“先生豪爽,可处。”说罢便坐在苏秦案几旁,问道:“先生对此战可有评判?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苏秦回首看了来人一眼,年纪不大,只三十来岁,比苏秦长的些许,相貌俊朗,谈吐温和,必是哪国贵族,苏秦对贵族一向没有好感,只是自顾自地饮酒,也不搭理来人。
“先生自傲,在下将先生这顿酒钱给出了,可否能听到先生的定策?”苏秦看着眼前之人倒也不甚讨厌,问道:“足下何人,与苏秦并不相识,为何如此待我?”
来人笑道:“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先生可是这松林?”苏秦看到来人谈吐不凡,颇有爱才之意,急忙转过了身,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足下可否值得苏秦如此?”
来人抿了抿酒,说道:“青山松柏,永不相负,在下姬职,恳请先生赐教。”苏秦起初并未在意,待听得姬职二字,直若晴天霹雳,呆若木鸡,问道:“你便是燕国君主?”姬职拱手道:“国仇家恨,姬职莫不敢忘,敢请先生教我。”
苏秦急忙说道:“此处不是言语之地,君上可否同臣下借地一叙。”姬职摆手道:“此地正合适,先生之名,当从此刻起,先生请。”
姬职拍了拍手,便听到论战厅的女官细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有对,诸位静听。”
苏秦愣了一下,说道:“君上要试苏秦之才,那苏秦冒昧了。”说罢便大步走上论战厅。“苏秦,便是那个鬼谷子的高足,游说秦国不成,跑到这里来赚取功名了。”一人出言嘲讽道,周围士子尽皆哈哈大笑。
苏秦也不理睬,说道:“在下之言,抛砖引玉罢了,请看。”说罢苏秦拿着木杆,在地图之上指指点点,“垂沙之战,看着只是一场局部小战役,可背后牵涉的,却是各国格局的变化。楚秦亲如一家,可是此战,秦国并不救援,若各位是秦公,想要做什么?”一人应道:“自然是趁火打劫了,先生之言,楚国之祸端,不在齐,在秦。”苏秦微微一笑,说道:“秦国战略,攻楚拓地,削弱楚国,巩固巴蜀。”
一人不解问道:“他这样做,不是将楚国往齐国立场逼吗,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秦国利益,眼下北地赵国雄起,韩魏齐亲如一家,秦国除了捏一捏楚王的脸,还能打的动谁?”
苏秦指了指地图上的赵国,说道:“你被别人打了两耳光,能再把脸凑过去,笑脸相迎吗?垂沙之战几年内,秦国无暇顾及北部,眼光就在楚国了。赵国胡服骑射,攻灭北胡,楼烦,中山,正当其时,数年后,便是一个不逊于秦国的超级大国。”
“彩。”赵国士子齐声高喊,自己国运从苏秦嘴里说出来,更是振奋人心。“齐国新君即位,大政不明,但有宣王之威,此后天下格局,便是秦,齐,赵三强并立,前提便是朝局稳定的话。可眼下,一国怕是已经有了伏笔。”
“先生之言何意?什么伏笔,哪一国?还请先生明说。”苏秦这一言瞬间勾起在场众士子的好奇心,斗眼巴巴地望着他。
“天降罪罟,蟊贼内讧。昏椓靡共,溃溃回遹,实靖夷我邦。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我相此邦,无不溃止。”苏秦吟诵道。
“苏秦,那国君主能容你如此诋毁,竟将君主与周幽王那等乱国败纪的昏君相对比,你是在说我齐国吗?”
苏秦笑道:“你说是便是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说罢便拂袖下了场,与姬职一道,出了酒肆。
“先生所言,振聋发聩,赵王废长立幼,自称主父,看来,祸患不远了。”苏秦说道:“君上,何以知晓苏秦。”姬职指了指西边,说道:“先生莫不是忘了,你可是秦国的座上宾,我与秦王,可是有姻亲的。”
苏秦大惊道:“是秦王举荐?”
姬职说道:“正是,先生大才,错会秦王之意,秦王当初摄于魏冉之压力,逼先生离秦,便是让先生去齐,请薛公入秦为相,分穰侯之权,只是先生那时孤愤,误以为秦王抛弃先生。”
苏秦仔细想想,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哎呀,我枉为天下名士,真是糊涂。”
姬职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若是没有这一段经历,我怎能求访先生,入燕为我效力。”苏秦跪伏在姬职面前,说道:“臣,苏秦,定粉身以回报。”姬职急忙扶起了苏秦,说道:“先生高义,朕定不负先生,归燕,朕与先生详谈。”苏秦笑道:“求之不得,我王请。”二人同乘车马,一道回了燕国。李穆与屈承开一路返回郢都,到处都是楚人的祭祀场景,此战失败,整个楚国弥漫着消颓丧气的氛围,屈原在郢都日子也不好过,看到李穆等回来,急忙嘱咐郑锦鲤好好招待二人,自己则疲于应付本就纷繁的朝局。
昭睢奉楚王令,在西部上庸等地阻秦军,有功于楚国,还能稍稍减轻屈原的压力。
对于垂沙之战的结局,楚王也是懊恼不已,如何连唐昧这等名将都无法战胜齐军。各路举报弹劾书信雪花般飞来案头,都是针对唐昧和屈原的,屈原举荐唐昧,应当有所交代。
楚王心志坚定,将那些书信都压了下去,可是,旧贵族们竟然纠集门客,煽动民众,要求楚王给他们一个交代,惩治屈原和唐昧,其中,为首之人便是楚王的幼子子兰。
子兰聪慧娴雅,温和待人,一心维护楚国旧贵族的利益,屈原强调变革新法,削弱旧贵族,以此,二人便成为政敌,稍有把柄,子兰便要参屈原一下,现在唐昧战败,楚国丧地辱国。子兰更是在楚王面前叫嚣,不杀屈原,不足以平民愤,被怀王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平日里你们怎么闹都可以,政见不合,相互攻击,我都可以理解,现在楚国内忧外患,秦国虎视眈眈,你却想着杀掉肱骨之臣,你是想楚国就此灭亡吗?”一番话让子兰哑口无言。
“屈原可以不做处理,可是唐昧,他必须为此战负责,要不以后大楚何以立威。”子兰叫道。楚怀王摆摆手,“去吧,为父自有决断。”
楚怀王心下烦闷,打发走了子兰以后,便去了王妃郑袖那里。郑袖生的风情万种,婀娜多姿,眼波含水,纤腰丰臀,白皙丰乳,跳起舞来更是国色生香,眼波流转间,满是情意。江南水乡女子的特质美感都体现在她的身上,深得楚怀王的宠爱。
她本也是心地善良之人,入宫之后被各种迫害,为了生存下去,她变得心狠手辣,谁要威胁她的地位,是绝技不许的。她最得意的政治成果,便是干净利落的除掉了自己的情敌—魏美人。
魏美人是中原女子,多思少语,温文尔雅,楚楚动人,到了楚国便与郑袖分庭抗礼,郑袖好不容易获得的地位就此岌岌可危。郑袖于是想出了一计,郑袖处处为魏美人着想,好看的衣服,好用的花粉,都要给魏美人送上一份,渐渐便获得了魏美人的信任,两人无话不谈,一日,她对魏美人说:“妹妹,你哪里都好,就是大王觉得你鼻子不太好看,你要掩鼻与大王相处,大王会更加宠爱妹妹的。”
魏美人自然深信不疑,每次交流,都要掩鼻相向,让怀王看着很是不舒服。郑袖借机对楚王说道:“妹妹可能觉得我王身体有异味,才这样子的吧。”怀王大怒,男权社会中,君王一怒,血流成河,魏美人被割掉了鼻子,丢进冷宫。君王绝情如此,若是自己也这样子做,会不会也是这个下场。她同情魏美人,更是悲伤自己,从那一刻,郑袖坚定了拥有自己政治班底的信心,她不想成为那个春秋时期的笑柄—宣姜夫人,被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要做的,是像妇好和许穆夫人那样的女子。而怀王,便是像盘庚那样英勇俊朗的男子,让人一见倾心,谁若是打搅了二人的幸福时光,那郑袖会让这些人,灰飞烟灭,看到冲冠一怒为夫君的巾帼女子。都说女子善妒,可这又何尝不是男子风流多心的托词。
因此,郑袖也有了自己的政治班底,靳尚和子兰便是郑袖在朝臣中的代表,屈原耿直中正,郑袖多次拉拢未果,也就断了念想,由此,屈原也成了郑袖的政敌,屈原的前次流放,与郑袖不无关系。
看到怀王来到内宫,郑袖扭着婀娜的身段,向着楚王迎了过来,“王妃,寡人真想醉死在你这个石榴裙下。”郑袖将楚怀王一把搂在怀里,这要在中原各国的王庭中,可是有伤风化的,郑袖就是这么洒脱,活得任性潇洒。
“英猛楚王,侬可有烦心事?”楚王从郑袖芬芳的怀里钻了出来,说道:“哎,唐昧战败,王妃如何看啊。”郑袖咯咯直笑,说道:“侬是王,侬说如何便如何了,何须顾及他人意思,我想啊,我王将数十万大军交与他手,便是对他的绝对信任,可是他辜负了我王信任,那可不能轻饶,要不,我王威权何在?”
楚怀王点点头,说道:“王妃所言有理,唐昧已然身死,剥夺爵位便可,如何?”怀王与郑袖商议,已经成为多年来的习惯。“你是王啦,你想怎样便怎样,管他人如何想呢。”楚怀王哈哈大笑,抱起郑袖,便进了殿内。
郑锦鲤正在家里忙活着饭食,李穆交了屈承开递给自己的炽羽九凤符节,与屈原父子在家中好好复盘垂沙之战。
“父亲,唐叔可有过错?”屈承开问道。屈原在家中的沙盘上,摆好了垂沙之战的形势图,竹签一点一点星罗棋布,将垂沙之战的交战情形很好的展示了出来。
屈原沉吟了片刻,转头问向李穆:“穆儿,你以为呢。”李穆说道:“唐公已经做到极致了,是匡章对信息的研判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若是穆儿指挥,可能重丘已然丢了,重丘若是被破,我们楚军便是瓮中之鳖,束手待擒了。”
屈原说道:“唐将军处境危险啊,唐氏族人为楚国强大立下不朽功勋,可眼下,战争清算,屈原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唐将军,据线报,靳尚与子兰在我王的授意下,已然准备对唐氏族人动手了。李穆,你是江湖中人,与楚**情无涉,你且带着他们,去往安全的地方,拜托了。”屈原对着李穆便是深深一躬。
李穆急忙将屈原扶了起来,说道:“屈子,折煞我了,你要好好跟我说,我就答应了,这么见外,我如何敢当。”李穆转头靠在廊柱上,自顾自叹息。
“就是,爹,穆兄弟忠义,您这么,是不见外了。”屈原说道:“你懂什么,这一趟,是爹以个人名义拜托的,危险重重,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了。”
李穆扭过头,看着屈原,饱含泪水,说道:“唐公已然将他的参横斗转剑法传于穆儿,虽没有师徒之名,穆儿已将唐公当作师父了。屈子莫要多言了,我即刻行动,将他们护送至墨家。”屈原哦了一生,显然很是惊讶,“墨家,穆儿在墨家有相熟之人?”
李穆笑道:“墨家秉承天下高义,定不会眼见名将后人惨死,即便没有熟人,他们也定会收留。”屈原赞叹道:“好好好,好啊,穆儿,你比我屈原,高多了,我本打算,修书一封,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后生可畏啊。”
“还是写一封书信,以防万一。”李穆沉吟了一声说道。
屈承开看着屈原说道:“爹,我也想去。”屈原正色道:“好吧,收拾一下,你比穆儿年长,遇事要护着他,爹,身不由己了,墨家,是个好去处。”
李穆哽咽一下,说道:“屈子保重,墨家天下兼爱,为世人敬仰,只是屈子,要面对这无休止的政治斗争了。”屈原叹了口气,说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楚国政治环境就是如此。”
李穆正要走,似乎想起了什么,“屈子,宫里为我们争取点时间。”屈原赞叹道:“好,好,思虑周全,我俩分头行动,你与开儿当即去营救唐氏族人,我进宫与你拖延一段时间。”
郑锦鲤正往出端出香喷喷的可口鱼羹,忽见屈原等人收拾东西,急忙说道:“怎的,又不吃饭了,你看我这,又白弄了。”嘟囔着小嘴的郑锦鲤气哼哼地看着屈原,“你说你受罪,让孩子们也跟着你受罪,我看着都心疼,自己家孩子跟着你风餐露宿,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跟你出生入死,你怎得忍心。”说罢便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她是心疼这两个孩子。
屈原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伤心的郑锦鲤,“夫人,你我相濡以沫数十载,往昔的嬉笑怒骂似在昨日,眼下邦国有难,你夫君能做什么,跟着我,受苦了。”郑锦鲤捶打了几下屈原的胸口,力道不大,让屈原很是受用,看着屈原笑嘻嘻的样子,郑锦鲤娇嗔着说道,“你每次都这样,哼。”很快便依偎在屈原的怀里,说道:“从爱上你的那一天起,我便神魂颠倒了,做你的夫人,无怨无悔。”
屈原揽着郑锦鲤,看着天上飞过的鸳鸯,沉浸在片刻的美妙之中。李穆收拾好东西,正待往出走,便看到了庭院中的一幕,急忙缩首扭头,跑进了房里,屈承开看着李穆面色通红的样子,不解地问道:“看到什么了,脸那么红,有天仙啊。”
说着便往院子里走,“哎呀,爹,娘,你俩好歹注意点,这还有外人在呢。”
郑锦鲤咯咯直笑,“开儿,等你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你定会比你父亲还要腻歪,我们大楚可不像中原地区,扭扭捏捏,我们热情奔放,自由浪漫,你父亲便是如此。”
郑锦鲤顿了一下,说道:“你可知你父亲的志向?”李穆也走了出来,看着屈承开一脸不解的样子,说道:“屈子屈子,报国自不必说,他要做的,是楚文化的独立性,而非礼乐。”
屈原与郑锦鲤惊讶地看着李穆说道:“如何,你怎知我心思?”李穆笑道:“舍妹说,屈子的志向都写在了文章里,中国文化,不能千篇一律,楚文化,便是那灿烂的花火,屈子,便是高山仰止,指路明灯。”
屈原看了一眼郑锦鲤说道:“我可对你舍妹是越来越敬仰了,你定要带她来一趟我这里,或者到时候我与你婶婶一道同去,拜访拜访,要知道,当初你叔我,可是一首文章便将天下绝色美人你婶婶给拿下了,你家妹妹的评价,可是与你婶婶如出一辙喽。”
李穆高兴地跳起脚来,说道:“真的吗?哪天我定要回去告诉她这一喜讯,她会准备最好的大梁果酒招待你们的,那可说好了,我救下唐氏族人,我们便一道返安邑。”
郑锦鲤笑道:“你看给孩子乐的,开儿,兄妹之间,便是要如此,知道不,什么事情,可是要想着妹妹。”
屈承开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兄弟,走了。”屈承开招呼李穆,他可知道自己这个母亲,唠叨起来可是没完,什么话总是重复千万遍,他的耳朵都生出茧了。“带上点吃的,这孩子。”郑锦鲤无奈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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