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论
“宛平贾环,不知前辈是?”贾环拱手道,心里却是无语的很。
那人听贾环口称前辈,便知眼前这个少年是有功名在身的,心底暗暗称奇。
略作打量,冲贾环拱手道:“宛平管河县丞沈均!小友莫要在此逗留,水势汹涌,速往拱极城才是!”
沈均说罢就打算带着身后二人往下游东南方向而去,心中叹息今夜是如何也到不了北运河交汇处了!
贾环听了略作犹豫问道:“沈前辈,请问如今石景山厅水则涨了多少?”
沈均一听顿时停了脚步,转身盯着贾环问道:“小友从何而来?!”
贾环将自己查看水情,夜奔而来的经过简要说了遍,听得沈均惊疑,他有些不明白眼前这名少年的来意。
沈均沉默了好一会,他知道自己不用往下游大兴县交汇处走了,更不用去探听通州水情了!
回头看着那愈发汹涌的永定河水,沿着河道走了一下午的沈均仔细地说道:“哎,水则戌时初就已涨了一尺四寸三分了。”
声音失去了先前喝斥贾环的中气,饱含疲倦、干涩。
贾环闻言眸子陡然一凝,今日午时,护城河水才涨了约六寸,虽只是自己目测,但又能差多少?
同样是沉默好一会,贾环斟酌道:“在下年幼,涉猎亦窄,不知沈前辈可知宛平地区时令?”
沈均长喟:“你是想说这雨可能不会停是吧?”
“走吧...”似乎用尽了力气,不知是感叹什么,沈均站了好一会,转身离开了河岸。
贾环此时才看到跟在沈均身后身形高大的两人手中拿着的竟然是火把。
午时开始,约两个时辰的暴雨足以熄灭任何野蛮燃烧的火点,就像此刻浇灭沈均的意志一般简单。
想到水则在永定河河道石景山厅,贾环猜测,恐怕从这场雨开始沈均便去了上游石景山厅,而后又沿河一路查看下来,和自己一般,刚到拱极城附近没多久。
贾环站立在原地,眸子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不禁感叹:若是没碰上自己,沈均恐怕还要继续沿河岸而下吧!”
抿了抿嘴唇,贾环袖子里的双拳再次握了握,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耳边是永定河呼啸的河水声,雨水顺着蓑衣流下,贾环感受着手掌受伤处传来的刺痛感,毅然跟上沈均的步伐。
拱北城建于前朝末年,大虞元昌时期更名拱极城,有“斗城”之称,是一座长约六百米,宽三百多米的小城。
城池坐落于卢沟桥以东,西城门与桥直连,相距不过百米,是前朝为应对农民起义和女真入侵所建的屯兵之所。
《日下旧闻考》有载:“局制虽小,而崇墉百雉,俨若雄关”,拱极城乃是出入京华城的要害之所。
贾环在城下驻足看了两眼,便跟在沈均身后入了城,钱槐牵着马车紧随其后。
城内,千总衙门正厅,一名身形高大壮硕、粗眉大眼的男子见了沈均,一脸兴奋,远远地开口嚷嚷道:“老子还以为你淹死在永定河了呢!”
“许千总!”沈均身后的两人走近,在门檐下挺立,行抱拳礼,即使奔波了一天,声音依旧气足。
沈均并不理会,脱了雨具,就往正厅内走,神色淡淡。
“咦?咋还捡回来个人呢!”
见沈均不理会自己,那面色黝黑的许姓千总这才将目光投向了屋檐下跟过来的贾环,圆眼大睁,嗡声道。
“贾小友,请入内详谈,让你那仆人和门外二人休息去吧!”沈均这才开口道,只依旧不理会那大汉。
贾环闻言冲着钱槐点了点头,而后拱手道:“宛平贾环,见过许千总!”
说罢,将雨具脱去放在门檐下,进了厅内。
门外两名军汉看了看许千总,见对方挥了挥手,这才领着钱槐走开。
那许千总看着坐下的沈均道:“好好的汛所你不待,跑这来,依俺说你这就是吃盐翻跟头,闲得慌!”
沈均只冷冷地盯了对方一眼:“许虎,你莫要再罗唣!”
此时,三人坐定,室内光线好了许多,那许虎被呵斥一番竟真的就闭嘴不言了。
贾环看去,一人窄长脸,身量不高,身形干瘦,一人阔脸圆目、身长健硕,虎背熊腰,两人都约摸二十来岁,这反差看着实让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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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均灌了碗冷茶水,打开话匣子,声音有些嘶哑:“贾小友不辞辛苦查勘京华城内河水情,又连夜奔波至永定河畔,恐怕心里已有所猜测吧?”
许虎闻言一愣,他实在没看出一旁这个长得清秀白嫩的公子哥竟然有这等毅力。
贾环要了壶热茶,伸开手掌置于碗水之上,感受着热气传递来的温度,道:“若潮白河、北运河、蓟运河都是如今状况,明日雨水不停,京华城外围定然是洪流肆虐!”
“这雨一两天是停不了的。”沈均看了一眼门外叹道:“三水汇聚,京华城内恐都有受灾之患!”
此时雨势已经很小,但是风动云聚,依旧下个不停。
沈均从出生就住在拱极城附近的庄子,从小跟着自己父亲跑遍了这永定河上下游,他太熟悉这里的时令了。
许虎看着这個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嚷嚷道:“我说沈大,这雨都快停了,哪里...”
沈均又是一记白眼,阴沉的脸上一副你知道个屁的表情让许虎把剩下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贾环眉头一皱道:“前辈的判断我自是信服的,就怕远不止如此!”
一个从石景山厅沿永定河徒步而下,不顾危险,观测水情至戌时的管河县丞,贾环内心是极钦佩的。
对方的专业、敬业,他一丝一毫都不曾怀疑。
许虎性子粗犷,换了称呼,看向贾环雷鸣大笑:“不是,贾老弟,你小小年纪怎也恁地爱扇呼!”
沈均对许虎的话不以为然,皱眉道:“贾小友是想说整个河东河道?!”
贾环喝了口热茶水,缓缓地拆除着手上浸湿的纱布,头也不抬地回道:“何以见得江南河道就安然无事?”
许虎瞧着贾环被水浸透的掌伤,见贾环一声不吭,竖了个大拇指道:“吓,没想到你这公子哥还是个爷们!”
沈均听闻贾环之言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愣在了椅子上!
大虞嘉平年间,设总督江南河道提督军务即江南河道总督,简称南河总督,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事务,驻江苏清江浦;
又设总督河南、山东河道提督军务即河东河道总督,简称河东总督,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事务,驻河南开封。
此时还未设置直隶河道总督,直隶地区水务由河东总督管辖,有河道五,所属十五厅,分六十六汛。
沈平就是河东总督永定河道石景山厅一个汛所的治水县丞,负责宛平县内水务。
贾环知道这话有点骇人,可自己没法解释,思索片刻只得道:“家父乃是工部员外郎,我年纪虽小,不曾各地走过,可也翻看过不少典籍文章记录,知晓一些水文地貌!”
说罢,贾环低着头又去拆左手的纱布,伤口粘连,又经雨水浸泡,颜色发白,纱布撕扯之下,疼得他太阳穴直跳!
贾环不搭理一旁盯着他掌心伤势看的许虎继续说道:“自元昌、太康以来,至今嘉平四年,八十三载,我大虞境内凡水患在录者不下八十起!”
沈均知道贾环所言非虚,可莫说是河东、江南河道,他连直隶地区汛情此刻都不敢断言。
他唯一有把握的便是自己对宛平县一山一水、风物气候的记忆、感知。
沈均思考良久,摆了摆手道:“多想无益,今夜暂且在这歇息,贾小友见亮便速回京华城吧。”
其实,沈均嘴上所说比起心中所想少了个前提,那就是明日还能出的了拱极城。
沈均是希望贾环将消息带回京华城的,况且贾环父亲是工部员外郎,若是能将消息传递给朝堂自然是极好的。
只有京华城内掌握更大权力的人能做出最及时、最正确的应对,从而减少受灾的范围。
贾环自无不可,点了点头,拆完了手上的纱布,他此刻也累极了,手上的疼痛感加剧了紧绷精神的疲惫。
许虎见状,一拍贾环臂膀,朗笑道:“走吧,贾老弟。我们这可能比不上贵府,可房间多着哩。”
心中却想,这姓贾的小子和沈大一般,都是书呆子,这雨眼见得要停了,在这里瞎操心。
贾环要了纱布,到了房间内给自己手掌重新包扎上,和衣沾床就睡,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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