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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的物语. 无可降临的弥赛亚

小说:FATE:忆印遗失作者:吉记豆汁羊杂汤字数:4390字更新时间 : 2024-11-16 08:4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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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2010◇

卡耐基·阿其波卢德在东京的居所位于酒店式公寓的41层,一个稍微有些尴尬的层数。

从日常俚俗的角度而言,一座最高可达88层的公寓中,41层是个无论上下楼都要苦等许久电梯的位置;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而言,按三点三米的常规层高、加以功能性楼层的额外高度来计,一百四十多米高的建筑,离天堂太远,离人类双足应该匍匐的地面也不太近;从数学角度而言,质数的楼层数,也不知道怎样能让了悟这种独特美学的艺术家感到平静安宁。

最终仅有的一点便利,仅剩下了从这样的层高一跃而下时的某种确定性:一种能保证绝不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定数。但就算是这仅剩的一点值得赞许的属性,也没有被两名住户中的任何一人认可,被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男孩用打量着无机物一般的眼神,机械地扫过这间在此之后要长久停留的居所。

足够高,足够宽敞。房间像是刻意地被妆点得五彩斑斓,全非一般刚刚搬入新住户时的毛坯模样,不会落下哪怕一寸令人怀疑装修经费的无效空白;有着直达天花板高度的博古架上,以深思熟虑过的陈列方式,错落着似乎年代和地域各自参差的装饰古物。草草地瞟过一眼最熟悉的那一件——垂头的、被穿胸而过的钉子固定在了十字架上的神像,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意愿去关心那神像的神情是否足够生动,一只手搭在了口袋里。

——小小的被皮革包裹的盒子,装着寥寥几件对他而言存在价值的物件。

并非承载了珍贵回忆的物件,也并非喜爱,甚至称不上属于自己的物件。似乎只是在提醒着他,“秋村雅各”这一人类客观存在于世界上的,像是身份证件、出生证件,或者是死亡证明一样的东西。

无所谓。在他眼中具有毫无差别的概念。就如同此时此刻装点了博古架的每一件装饰品一样,不能留下任何的印象,像是汤汤流水一样,毫无痕迹地流淌了过去。

把盒子向下倾倒在了地面上,几件物件毫无生命地落下。手掌大小的缩印本圣经倒扣在了散发出清淡的草木气息的地面上;已经被灼烧变形、烛泪斑斑的劣质的数字形状蜡烛,顽固地没有断裂;织物绣成了花纹、背后用不知道是马口铁还是更加坚硬耐磨的金属支撑的徽章,在地面滴溜溜地打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停留在了他的脚边。

他俯身去捡,但打定了主意要再仔细看上一眼那枚徽章。保持着蹲在地面的姿势,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持着徽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覆盖了皑皑白雪的高山为底,背后升起旭日,红黑两色的鸟居与国土的形状为题,星条和红日交错于前。

毫无变化的景象,印象鲜明的画面——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再确认过这画面,让这套住了生母的、有着诱人芬芳的致命陷阱只是停留在了记忆中,而不曾再加确认。

◇◇

“诶。他不会恨他的生父生母吗?”

已知人事的少年少女们的窃窃私语,在不长的时间里曾经不止一次,带着点甜蜜的恶意,缠绕在他的耳畔。

“谁知道呢。对别人而言只是简简单单地快活一次,不做任何措施,嘿。但我们就是如此诞生。好像也没什么人询问过我们的意愿……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都在煎熬——”

言行粗鄙的少年少女,嚼着差使跑腿的孩子们买来的鲷鱼烧,斜着眼珠看他,快活放肆地大笑,神情与口中唱着的愁苦歌词大不相类,似乎并不以此为苦;他毫无表情变化地扭过头去,在杂乱地铺了遍地劣质玩具的游艺室里,缩到了墙角。

“让我知悉那是什么样的滋味,生下我们的人这样沉迷,吃得津津有味——”但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还是会迫近,无可扭转、也无处可逃。

——那是索多玛,是蛾摩拉,是他一旦离开就不能回视的地带,而他并无任何回视的意愿。

因此、新的神谕在一切恰好的时机降下,让他坦然地、无从抗拒地接受被名字刻写下的命运,从一处失乐园奔向下一处失乐园。

“神的使者都要拜他……”

有些发哑的声音正在靠近。

男孩机械地转过身,幽邃的紫色瞳孔大而空茫地注视着他。

无法思索、无法去尝试解明这是如何的陷阱、像是受了强制的命令一样——尽管并非如此——他无法做出任何的举动。如同每个以往一样,被人摆布,身体麻木。

“所以神就是你的神,用喜乐油膏你,胜过膏你的同伴……”

祈祷一样的、满是欲望的语气在蔓延,一幅丝绸一样的东西铺天盖地地裹了下来,恍惚的感觉开始贯穿全身。吐出晕眩的气息,他只有一个冷漠的反应:用希伯来书描述自己的语言的这个人,表达的能力真是无可救药的差。

甚至还不如那些坦率放肆地表达着欲望的少年少女呢。

但他却无法将这种祈祷抛却,只能毫无感情地、受本能驱使地承受着。

……他要活下去。

从不同的角度斜射的太阳的光线从窗帘穿过、或者寒冷或者炽热的风扑面而来、搁置在窗台上的花草随着他的气息飘近而枯干、连鲜妍的气息都蒸发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季节的流转而导致……房间如同小小的隔离于宇宙洪荒以外的区域,时间显得黏滞到近乎凝固。他机械地感受着生命的焕发和枯萎——然后换取更加渴求的回应。

“惟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

对他的喃喃的祈祷年复一年,炽烈而令人近乎窒息的愿望贯彻始终。

“Prostitute”。那是情绪所至时,随着扬到他的面孔上的用力的一巴掌一起,被又像是愤怒又像是欢愉地喷向他的字眼。这是他曾见到的熟悉的字眼,但他仍未能理解这词汇的含义,只晓得,这似乎精准地描述了,身兼多角的他被迫担任的其中一个角色——

——再一次被狂乱的气息堵住、感到呼吸不畅时,他茫然地举目,看向一直作为背景板、沉默地点缀着他迄今以来的每一日的风景。

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闭上左眼,看到的是男人欣赏着珍贵的珠宝、油画、或是新酿造成的灵药时会露出的眼神。

闭上右眼,看到的又是男人鄙夷、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顽固的污渍一样的神情。

他拿不准哪种是针对自己而来,所以在下一次的、电流通过一般的痛觉中,只能呆滞着神情,让视线越过肩膀,去看那博古架上一座一座的雕塑装饰。

依旧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男人,用垂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捉摸不透的神情——那眼神在雅各看来非常险恶。旁边翩翩起舞的三只彩色蝴蝶,带了生机勃勃的异国色彩,翅膀上的花纹巧妙地勾画着三个高鼻深目的女子的倔强面容。他无从得知这三只蝴蝶各自象征着谁人,只是本能地揣测着含义。

它们看起来带着要在即将结束的时刻翩翩起舞的架势,虽然生动鲜明,在他看来却仍是比起生更接近死。

再把视线挪高了一点。鎏金点染,沉重地相拥着的、男女莫辨的两幅躯体。正对着他的那一个,眯着眼睛,神情满足,像是宴飨之后已无任何更多欲求的模样——全然不同于他所见的,曾无数次效仿过这副姿态的任何人。

无论是他的生父、生母、还是这个男人,都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样想着,他又寄希望于那个背对着他的,塑像上的另一半。柔韧十足的肢体曲成了不堪入目的姿势,却像极了母亲和他的模样。

因为如此相像——他打心底希望看见那背对着他的雕像,面上也一样是他那般木然的神情。他迫切想要论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而非正对着他的那样的满足和欢喜。

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变成那种模样。

但雕像执拗地不肯转过脸来让他观瞧。雕像是确确实实的死物,和旁边那个金发少年的雕像一样:那雕像的翅膀惟妙惟肖,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会随时振翅飞起——不,或许相反。

或许他将坠下,因为那翅膀上融化皴裂的痕迹。雅各纳闷那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保养不善导致。卡耐基·阿其波卢德从不费心去收拾这些无法引起他兴趣的外物。

所以、只有他去费心打量了。越打量便越感受到像是被灼伤一样的痛楚,像是被夺走了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一样的焦躁不满;因此他只有痛斥自己,咽下并未成熟的无花果一般的酸涩,因为——

——“忍耐也当成功,使他成全完备,毫无缺欠。”

◇◇

……仍在继续、仍在流逝。

他的每一天稍微变动了一些,但如同钟面的时针微弱地挪动着,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规模微不可见的改变。质变似乎仍是不可企及的遥远未来。

至于那似有若无的期盼究竟为何,如同一只行迹忽隐忽现的蛾,雅各也无法从意识中成功捕获。

他的身躯好像比以往高大一些了,尽管对比起眼前人的,仍然瘦削矮小得毫无反抗的力量。或许他在此之后再过许久也不会反抗;或许这小小的火星一样的念头终究会燎原,在他升得更高而得以压制面前的男人之时。

无论如何,并非此时此刻;他仍然只能以介于宾客、奴隶、学徒之间的身份,像苇草一般无力地存活。

他正在努力判断刚刚被随手丢到他的面前的礼物盒的价值。一把年代对他而言已经十分久远的小刀,一瓶属于现代世界的有着醉人香气的液体——卡耐基·阿其波卢德称之为EaudeToilette,淡香水,是个让雅各费劲辨识含义也无法领会的词汇。

还有两个显得稍微容易些:“庸俗的杂货”和“娼妇掩盖臭气的把戏”。第二个名字非常吸引人,雅各因此决意要试上一试——听起来是正合每每在男人终于尽兴后,自己蓬头垢面令人作呕的模样,他自暴自弃地这样想。

至于那把小刀,在男人眼中还多少比香水的作用大上一些,至少从大小和价值而言都适合这连魔术学徒都算不上的男孩,从作为道具的质量而言,也够且仅够用于这帮他处理些死物材料的男孩来差使。

感觉自己还像个屠夫切肉工。藏身在满满一缸的水中、匿形于蒸腾起的水雾中,秋村雅各洗刷着身躯,一下一下用力将曾经沾满了不知名魔物血肉残渣的皮肤搓洗着,直到通红而刺痛。

满满一瓶香水将浴室熏香到几乎令人窒息。但他无论怎么嗅都能嗅到交杂的各种臭气,尽管很可能只是想象——为了将意识从嗅觉转移开,他在水汽中睁眼,用不太清晰的视线再一次仔细地开始端详自己的身躯。

视线几个起落,虚无地穿过皮肤、穿过肌体和骨肉、穿过他没有机会了解的形形色色的无名的结构和组织,直到抵达本质。被烙印、被染得漆黑不见本色的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视线下,令他遍体生寒。

——对、都看透了。

看透了曾经纯白的如同天国造物、无瑕人偶一样的躯体,现在怎样被污泥涂裹。

怎样被绳索死死缠绕。

怎样背离了被迫尊奉的道。

怎样藏满了无法施展的叛逆之心。

他想要用刀子、用凿子、用骨锯、用那个人教会了他使用的每一把趁手的工具、每一种哪怕粗浅的魔术,切开绳索、破坏道路、讴歌声张他真正怀有的,充满了凶暴险恶念头的心意。

◇◇

尽管如此,少年却没有把那一刻便开始生根发芽的念头真正实施。似乎又回到了起点,这一次他仍不知晓自己在等待的是怎样的时刻,仿佛暗暗积蓄能量一样,为最后必定会到来的某个时刻囤积着自己能做的一切准备。

卡耐基·阿其波卢德仍然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并非学徒、并非奴隶、也并非宾客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对待他的态度也仍然在圣子和娼妇这两个看似无法兼容的角色之间跳跃。但他的祈求在微妙地改变着形式——任是雅各也能看出,那是周期的变长与延续时间的变短。

他因而连看他的神色都染上了一丝可怜,也能感到那个如同审判日一般的时刻的迫近,因此无比心焦。——他仍然习惯于用这种宗教式的称呼来形容这有毒有害的生活,因为他实在无法用其它任何正常的语言来描述,尽管男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严控他的所见所为:接触到正常的文字、独自一人琢磨着属于自己的魔术、或者只是看着那满架毫无变化的古物发呆。

或许在卡耐基·阿其波卢德眼中,他是已经太多年没有振起翅膀的莺歌,因此早已不能也不愿飞行。

唯一的干预只在他一次次割开自己的皮肤取血炼金的时刻。分明对自己造成了最大的破坏,老东西却不愿意看到他任何不属于美的侧面——真是滑稽又讽刺的现实,他在又一个漆黑凝滞的夜间,仰面看着博古架时,第一次产生如此清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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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知道了那四个面目各异的老相识的身份。欢喜佛、米拉瓦尔三姐妹、伊卡洛斯,他靠着漫长的、让他觉得凝滞却在客观流动的时间里,终于一头撞上他的现实世界,终于了解到了这四个老相识是为何人。

而老东西还在对这些变故一无所知,任由他在这四个老相识引导而去的另一个世界里想入非非——虽然雅各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也不可能如此,他却觉得亲切。似乎他们交叠在一起,就会成为他。秋村雅各。他的名字,没有期待过他的出生的父母,给他起了这样毫无道理的名字。

他们在看着他。

米拉瓦尔三姐妹那翩翩起舞的、被意象化为了蝴蝶的身体在奔向他。

欢喜佛里那背对着他的明妃在警醒他。

伊卡洛斯——那个翅膀将化未化的伊卡洛斯,似乎在那个未来的时点上等待他。

谁也没帮上他的忙,谁又都在怂恿着他做出已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难以抑制的举动。就像老东西此时此刻、每时每刻的难以自持一样。

他赤裸着起身,躲避了老东西手中追着他而来的酒杯——杯中盛着的还是作品一号酒庄的绝品,老东西口中的珍奇之物。连那有着非常贵重模样的酒瓶都没有在这些年里发生一丝改变——像是连设计师都执拗地要把时间静止下来——停留在咫尺可及的距离上。

但是十分难得的,老东西没有继续追过来,也没有念起那些让他已经开始厌烦的经文,而是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其他的事。

“我最近新收纳了一件藏品,或许你会感兴趣想要了解。”

不,他不想,心里有直白的话语,但他实际做的却是平淡地接着话头问了下去:“什么样的古物?”

“他们称它为圣遗物。或许那些传说都是真的——的的确确有比你更为适合的,万能的许愿机存在。圣杯……我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一次,让它为我所用。”

——原来他当真是这样想的啊。

“弥赛亚不会降临了,我的神、我的Prostitute。多么令人遗憾。”

当然如此,理当如此,令这个人的身体枯朽如此。时间本身是这个人唯独不能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尽管可以被耗费、被掠夺、被破坏,却并非能够等价交换的物件。

“但是我需要,我必须令它降临。为了继续在这样五彩斑斓的国度里永无休止地生活下去……就让在罗马的它替代第三法的位置吧,圣杯理应比你更能回应我的祈求。”

呓语在耳边停止了,赤裸的身影随之从卧倒的姿势变成了站立,来到雅各的身边。他并未回头也没有转开眼神,脚趾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疼痛。视觉和听觉则是在痛觉传来的下一秒才开始作用。

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在地面上溅起,像坠入海面的疾风骤雨,泼洒出的碎片继而又跳跃起、刮破他的皮肤。

“你很喜欢见到这些东西,对吗?”男人带笑的声音在耳畔继续回响,这次比以往的每个意义不明的笑都多了点东西。

“你喜欢美的东西、代表美德的东西、生命因为已经结束而反而变得漫长无尽的东西。”

“总之,与我背道而驰的东西,让你感到自己和我的不同的东西。你喜欢这些,对吗?”

——原来多出来的那东西是恐惧啊,尽管以愤怒的语气,十分拙劣地尝试掩饰了。

恐惧于一直以为得到的东西将要失去,恐惧于自己的所有欢愉都要随年华一起消退。

在此时此刻看来,那是一味比任何情绪都更美味的佐料。面前的这个人像是一刹间失去了不死之身一样,破绽和理当受死的因由,在这一刻无处遁形。

雅各慢慢地转过身,多年来第一次用暌违已久的眼神观察着这个男人和他身后的一切。如同打量着无机物一般的眼神,机械地扫过少了几件物件的博古架,和面前这个衰老的痕迹已经无处藏匿的男人。

“把它们全部砸掉。”男人冷冷地吩咐,“把这些让你不能再赋予神恩的东西都破坏掉。叫我见到你的顺从。为我将要开始的和其他六组人马的搏斗祈求胜利。”

雅各的唇角高高地扬起。

“好。这可是你说的。”

◇◇

轻松地、像是伸展已经酸痛的肢体做着复健运动一样,青年伸出手臂,在博古架上漫不经心地挥过。

一整排的外销瓷被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声音很是恰到好处地盖过了另一个声音,心底里像是有某种美德应声落地的破碎声。

再挥出一次手臂,这次是向上一排的雕像。十字架上那个垂死的身影终于不能再险恶地注视着他了——四分五裂的瞬间,雅各感到一丝摧毁的快乐。

动作更加快了起来。这一次轮到那三只多管闲事地、悲悯地环绕着他的蝴蝶了。翅膀折断,基座粉碎——触须却好像还在不甘地颤动着一样。他无暇去看,也无视了背后的男人那窥探一样的目光,愉悦地伸手捶向更高一级的架子——那直达天花板的高度早已超出了他的身高范围。

互相环抱着的欢喜佛似乎听到了他的祈求似地,带着点旋转,颤颤巍巍地落地。他也因而看见了一直背对着他的女子的面貌,十分不情愿地承认着自己的大失所望。

——是他不愿见到的欢喜神色。但这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即将到达终末。

他并未看见伊卡洛斯是如何坠落下来的。计算着那面貌姣好的雕像应当坠下的瞬间,雅各的手顺势伸向了酒瓶,握住时也无任何停顿,以惯性的速度向前划过半条圆弧曲线,带向根本来不及、也想不到做出反应的人的头顶。

声音却比想象中小了不少。轻轻的一声爆裂一般的响声,却并非来自酒瓶。慢动作一样的画面在眼前毫无真实感地上演着,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验他的耐心。他索性闭上眼睛——却又如同捉迷藏时不安分的孩童一般——微微把双眼撑开了一条缝。

一秒、两秒、三秒。

再睁开眼时,面前已经没有站立着的人影。他终于可以爽快地睁眼,出生以来第一次,双颊染着十分爽朗的笑容,以不雅的姿势蹲下身去,双手像是称斤论两似地拍了拍伏倒在地、竭力想要仰头去看他的衰老的男人的脸。

——他很早就想这样做一次了。

为……什么?

砸得其实并不重吧,雅各掂了掂手中分量不算扎实的酒瓶,纳闷地歪了歪头。但从面前这男人面歪嘴斜、口吐白沫的模样看来,只能理解为自己无意间使出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

都无所谓,都不是他此刻正在关心的事。

“啊啊,原来你也会问出‘为什么’这样的没营养的问题啊。”从头开始哼着“每一天,每一天”的他唯一了解的一首民谣小调,雅各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在卡耐基·阿其波卢德的身前比划了片刻,眯起眼睛。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像这样发问。说实话,如果你能够永远只是念诵圣经,那可能至少说明你是比我更大了一号的人吧。”

想了想还是伸手打出一发gandr以防不测。对大张着口、剧烈喘息着的丑恶姿态视若无睹,雅各搔了搔头。

“下一句怎么唱的来着……孤儿院里倒也没有好好教会我们点有意思的东西。就光顾着让那些家伙不缺席每一节性教育课程了。”

——想起来了,还好有眼前的画面帮助。手上的动作不停,像是最手法娴熟的外科医生一样,他姿态斯文地捏着小刀和各种器具,一边继续轻声哼着下一段:

在铁板上、现在我们已经受够了。

某日早晨,我与老人打斗,

离开商店并设法逃到海边……

也许逃到海边并不是个坏主意?想到了什么,雅各伸手去翻了翻卡耐基的口袋。找到了——毫不费力地,他翻出了个小小的包裹,亚麻布里包着一块坚硬的东西。从分量来说像是名贵的矿石甚至是珠宝那样的东西。

“我把,这个,给你……放我……”

明明都已经被破了那么大的一个洞眼,身体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他还能像这样发出声音、没有昏厥呢——雅各不由得为斯人的精神力量拍手叫好起来。

“嗯——不过很遗憾,不行呐。”

“你看,如果没有犯下一桩命案,为什么我要费心远走意大利呢?你也说了吧,要到罗马,到那儿去和其他人厮杀搏斗才能得到它,对吧。”

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发出“嗬嗬”的声音表示抗议。

“啊,我知道没有道理啦。但是——”

雅各带着笑,低下身去,用力掰住他的下巴,迫使男人浑浊带满血丝的双眼看向自己。

“——你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哪件事有点道理吧。既不符合逻辑,也不遵从什么规则。”

——好像用力过猛了。雅各悻悻然地收回手。

“下颌骨好像捏碎了,只能拿来作为边角料施法了。请多担待,主人。”

刀锋继续锐利地、毫不留情地在这幅躯体上划动。雅各奇异地体味到了某种沉浸感,这或许说明老东西的教学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游了一整天,饿得头昏眼花。

但我甚至还未进食,

只是呛入一口海水就已经饱腹。

从岩石的另一边,轻轻下嘴一口

——那是一个小鱼钩!

“喂,你说啊——”

突然停下了哼唱,晃了晃血迹斑斑的刀刃,雅各歪着头看向被他刻意地保持着清醒状态的男子,表情甚至带了一丝天真。

“你猜猜看我会在罗马的战场活到第几天?——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一共会持续几天呢。”

继续自说自话着,他略想了想,“创世都只需要七天,我就猜一共七天吧。”

“来打个赌吧,如果我能在那里坚持到第七天,我就费点心思去找找世界各地可能存在的,让人死而复生的术式。”

——不管我扭动了多少,

钩子都不肯从我的喉咙上脱落下来。

海边一位不知名的老人,

惊讶地把我拉上了岸……

难以再辨别清楚这个男人发出的含混的嚎叫声究竟是“杀了我”的请求还是“杀了你”的愤怒,雅各不太在意地完成了手上的活计。

“很高兴你也喜欢活着的感觉,先生。不过,该说再见了。”拍了拍手,雅各对他笑了笑。

“对了,最后四句,简直就像我或者你的写照一样。想不到吧?圣经可编不出这样的故事。”

托着腮,雅各微微闭着眼,轻声哼出最后四句歌谣。

——当然,我只是一个鲷鱼烧。

有点烧焦的鲷鱼烧。

老人咽了一口口水,

还把我吞吃得津津有味。

……歌谣最后的几句真是让人恼火。有种不上不下的泄气感顶住了胸腹,快活得有限的节制感并非他所想要的。

他用脚踢了踢脚边已经化为完全魔术原料的男人,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因素,那尊伊卡洛斯的塑像,原来并未坠落。

现在才有闲暇去仔细查看。面貌姣美得反而像个女子不说,那蜡质的翅膀的晶莹美丽,原来如此夺目。

他伸出手去,想要去端起塑像——鬼使神差地,它却晃动了几下,失控地摔落。

本就薄如蝉翼的翅膀,终于顺着皴裂的缝隙四分五裂开,片片碎屑散落下来,如同点点星芒。

——于是就这样,满满一室的古物,随着原先的主人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愉悦的、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中,鸠占鹊巢的新主人,怀揣着巧取豪夺来的圣遗物,唯独来得及接住的最后一件遗产,是破碎的伊卡洛斯的翅膀。

◇◇

哈特谢普苏特托着腮,长久地注视着仰躺在榻上的青年。

“所以,这就是你的梦,不愿让我目睹的梦……秋村雅各。”

——而你的梦境又在哪里?

他仍陷于失血的昏厥中,她却知道他的意识恰在如此发问。

“那是现实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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