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身化白昼
◇B.C.1458◇
『敬畏伊西斯,西方之女主人。
我们拜请她的慈爱,
因她诞下白昼。』
——成排成列的祭司和歌女正如指示的那样,虔敬地排演着祝祷的歌舞。
黄金圆盘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从尼罗河畔的花园快马送来的鲜花还沾着未干的露珠;刚刚宰杀的牲畜几乎还在蒸腾出热气;从敌国边境,由一队亲兵护送来了战利品珍宝,以及……念及此处,莫名其妙升起的、近乎恐惧和悲郁的情绪让法老的扫视戛然而止。
所有贡品恰如其分地被安置,这将是一场盛大的祭仪。为了歌颂他,新的法老的威光——也像是为了安抚她,已经一去不回的旧君主的魂灵。
品味着悲喜交加的情绪,年轻的法老站在被晨露沾湿的庭院里,视线却总是模模糊糊被一个虚无的纤细身影、和她身后的烈焰挡住。将那念头十分费力地赶走,他才终于能清晰地打量面前这座奢侈的庭院。
蓝色的青金石,雕成了河马模样,向水池中悠然吐水;散落的金砂在开满睡莲的池中折射出粼粼的光,在晨间的阳光下几乎令人目眩;再远一点的位置,立着根打造得很是巧妙的方尖碑,能在正午时分与日头平齐,据说是“她”钟爱的那建筑师森穆特的名作……眼下已经勒令工匠们铲去其上所有纹饰,正保持着空白,但假以时日,上面自然会雕满属于他,图特摩斯的威严仪态。
太阳升起来了,在祭司歌女们不断重复的一声声『因她诞下白昼』中。法老冷峻的神情松弛下来,感受到身后一股劲风传来时,仍然保持着一样的悠暇。
以卵击石一般的徒劳无功,但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许也在姑母的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期冀着避开了这种可能性的另一条道路,才会那么殚精竭虑地替她的部下们周全吧。
等到背后兵戈相交的声音终于平息,图特摩斯示意已经打算带着袭击者的遗骸离开的卫兵暂时止步,饶有兴致地伸手去揭开蒙住了袭击者面容的白布,扫过一眼。
——果然是不出所料的一张苍白面孔。端详了片刻这张与姑母几乎别无二致的面孔,他嘴角挂上了没有温度的一抹笑。
——看吧,姑母。
世界并不会如您所说的那样;您并非照彻埃及的太阳,永远沐浴着阿蒙神的宠爱的人也并非您。
您与任何法老的陨落都只是自然规律,尽管身为法老的我们从不会承认;您那屹立在尼罗河西岸的神庙,将为您迎接每一天的日落,而您,只能永远目睹夕暮的景象,唯我此时此刻是永恒日出国度的君主。
您的安眠之处……又会被安置在帝王谷的哪一处呢?
◇◇
听闻被侍卫十万火急递来的讯息——用于祭典的太阳船方才三度停在图特摩斯面前之时,哈特谢普苏特正在专心地削磨着面前一片已经几乎完成了造型的金箔。
锻打成薄薄一层的金箔,雕刻成了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神鹰造型。
这是原本计划用于下个月的尼罗河祭典,她的“上下埃及之主”礼冠上的装饰物……听见消息,哈特谢普苏特托着腮走神片刻,眼神恋恋不舍地看向那片金箔,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
可惜了森穆特为她特地设计的纹样,现在大概也用不上了。
像是提前预见了如今的窘境一样,数月前,从再一次大举犯边的迦南回师后,为了养伤,她便搬入了远离底比斯的离宫暂居。
无论是闷热的气候,还是同样精通魔术的敌国军师,都极大程度上损害了她的健康。
最初她以为,仅仅是一道躲避不及的、来自崩塌魔像的余波,至多一旬便能恢复如初。直到发现反复崩裂的伤口像是被诅咒缠绕一般敞着,毫无一点要愈合的意思,如同流泪至盲的眼一般,断断续续地流血、恶化着,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被狠狠摆了一道的无力感。
带着这种深重的不安,尽管是凯旋还朝,她仍然无法安心处理诸事。
不知道是不是那时不祥的预感所致,她比平时更敏锐地嗅到了群臣间躁动的气息……无视了森穆特故作幽怨的眼神,她果断将他遣去了正在整修年久工程的孟斐斯,权且当做督工。
但眼下看来……哈特谢普苏特抿着唇,眸光微闪着看向放在趁手位置的塞尼特棋盘。
棋盘早已空了,因为常常坐在对面一侧与她握槊不辍、每每含笑望向她的人,已被派遣离宫。
或许棋盘也将一直这样空下去了。
不过,还好也已经把他打发到了孟斐斯……还在慢吞吞地整理着思绪,身旁的侍女们都已经心急火燎地奔忙起来。
“慌忙什么?”低低咳嗽一声,她漫不经心地呵斥着,周围立时又噤若寒蝉。
“法老……”一个侍女怯生生地开口,她淡定地将终于雕完了最后一道纹路的金箔收进怀里,抬了抬手:“不必说了,先送妮斐鲁碧提,去——”她愣神了片刻,“去西岸吧,送去卢克索神庙,找那里的祭司。”
侍从们都慌忙应了,但又不得不露出艰涩的神情,继续问下去。
“那么,您……”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眼下适宜哈特谢普苏特做的事屈指可数,不适宜哈特谢普苏特做的事却有很多。
她当然只有一条路可走,也绝对不会选择别的。
只会在御座上等着新君的觐见而已。
所以,当浩浩荡荡的人群到来时,她并不觉得很奇怪。她只是在御座上支颐看着,视线渺渺地穿过了两排巨扇,含笑看向正襟危坐在被高抬着的座椅上的青年。
那个当年与她一样一个人在花园里形单影只玩耍的孩子长大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将要从她手中接过御座,初尝执掌一国的醍醐味。
真是就如日出日落的规律一样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有点恍惚地捧着脸想着。
还不觐见法老吗,牝鸡司晨的魔女——耳边渺渺的有些阿谀者的叫骂声,她置若罔闻,只是继续有些恍惚地看着正对面的图特摩斯。然后不知为何,这些声音便小了下去,再然后是这些人鱼贯退出室内的脚步声。
宫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慢慢开口:“你比余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要从容多了,小家伙。”
“天命所归的人,来到命定之地,总会比名不副实而心怀惶恐的人从容一些。这也是姑母您教会余的事情。”图特摩斯已经走到了近前,伸手施礼,“很久不见了,姑母。感谢拉神庇护您的健康,伊西斯神保护着我们埃及的白昼。”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而引袖盖住嘴角,深深皱眉了片刻。
等到气息终于平复过来,她才若无其事地起身走下御座,从一旁的几案上随手拿起个酒壶,看也不看地注进了配套的两个小巧酒杯里。
“来一杯?”她拿起其中一杯,向图特摩斯挑了挑眉。图特摩斯毫不犹豫地拿起另一个杯子,轻轻一嗅:“伊尔普……如今连远在西奈的农人,也并不需要太昂贵的代价,便能尝到这样的宝物。这是您的功劳,姑母。”
“那么,这一杯就敬献给欧西里斯神。埃及因他才能如此丰饶繁荣。”哈特谢普苏特淡笑着接过话头,和图特摩斯碰杯,将杯中嫣红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随即满上。
“这次该敬献给哪位神祇呢?或者说,该祝愿什么呢?”图特摩斯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带着微微嘲讽、但不含恶意的笑音,“法老司掌大地,而您,太阳的女儿,注定了司掌天空。这一杯,就敬献给盖布神和努特女神,为我们守护埃及的大地和天空吧。”
两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饮完第二杯,图特摩斯又拿起酒壶,端详了片刻:“余倒是很喜欢这酒壶的样式……看着不像是埃及出产,莫非是异国名物?”
“眼光挺好,小家伙。这是从庞特进来的贡物,”她眼波流转,伸手拨弄了一下灿烂如日光一般的金发。
养病的这些日子里,这头长发终于能不必藏在法老的冠冕下明珠蒙尘了,她突然想到这不着边际的念头。为了能以“人们愿意见到的法老姿态”示人,同时又保住这一头洒满了阳光的瀑布般的,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秀发,她和森穆特可不知道在衣着上费了多少心思。
……而这还只是最不足为道的,仅仅是她私心的事情而已。
将双手交叉在腹前,哈特谢普苏特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图特摩斯,“并非令敌国俯首称臣便已经是胜利,能让这胜利达到实处、能令万民共享,才是这胜利的目的。”
图特摩斯抚摸着酒壶的雕刻,沉吟着。“姑母可否割爱?”
“有何不可,”她笑意加深,斟出第三杯酒,“上下埃及都是余,阿蒙大神之女的庭园——以后便是你的,图特摩斯。区区一酒壶而已,但……”竭力压抑着胸口烦恶,她低低咳着,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接受了图特摩斯的碰杯。
“……那么,最后这杯酒,就敬献给赛特神。愿从此往后,就如往昔,埃及拒战他国,依旧无往不利。”图特摩斯斟酌着词句,眼神却幽深地看向哈特谢普苏特。
她微笑不语,只是缓缓地饮下最后一杯酒。
“对了,西岸卢克索神庙的祭司递来了辞呈……或许为了照拂那里年轻的王族孩子们,以及其他托付在那里的成员,换个新的礼官会是个好主意呢。姑母觉得呢?”
近乎随意的语气,却让她的血管都几乎结了冰。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的声音如今也有了作为法老的冷酷感了——到这个时候,微仰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神,她才有了这样的实感。
“不错,”她最后还是用平淡的语气回应,“既然是初掌大小一应诸事,当然是以便利为最优先。”
欧西里斯神,丰饶与冥界之神。
赛特神,战争与混乱之神。
他方才特地咬重了语气来提及……甘甜的葡萄酒在口中也留下了苦苦的余味。
真是就如日出日落的规律一样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有点恍惚地执着酒杯想着。
这就是循环吧,是凯布利、亚顿和阿图姆的交替,是已经走到结束的哈特谢普苏特,和刚刚开始而无法对眼前的危险释然的图特摩斯之间的更迭。
伤重难愈、心衰力竭的年长女君,与刚刚在沙场崭露头角、如初升朝阳般年富力强的新君,在二者之间该选择哪一人追随,对于强者为尊的朝臣们而言,也是一目了然的议题。
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话说回来,”她笑着看向这集了侄子、继子与女婿身份于一体的年轻法老,“如今各处边境,还是否太平?”
“正要禀报姑母,”他露出忧虑的神情,“努比亚正在蠢蠢欲动。但,大军正驻扎在迦南,一时无法赶到。”
“——那么,这个麻烦,就交给余来处理吧。”她只是淡淡地回答。
这次轮到图特摩斯不知道如何接口——为何?他几乎要开口询问,还好止住了这种冲动。
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陷阱,他也并未给出只此一项的选择。
……他的原意,不过是将早已接手了大军的现状如实相告,使姑母甘于从此软禁离宫不问世事而已。至于卢克索神庙中的另一人,他早有耳闻,除却小小的威胁意味,他也并没有打算真正用于胁迫姑母。
“如此,余就将亲卫队交给姑母了,”最后还是冷硬下来了心肠,他像是逼迫着自己说出来这番话,“劳烦姑母能够抵挡数日——三日就好。”
“好,”哈特谢普苏特没有看他,只是从几案上又拿了把流转着淡淡幽香的羽扇,掩住面容、只露出了一双眸子,幽邃地将他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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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扇子后面传来有些闷闷的语气,“记住你的承诺,余也最多只能拒敌三日而已。”
◇◇
无法动弹、无法劝阻。
雅各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属于早已死去的记忆和过往中的哈特谢普苏特,毫不犹豫地走向末路的。
他早该知道、早该了解,她从来是如此性格的人。
霸道、专横、驷马难追的倔强,他恨恨地想着,因他太能理解这为自己已经谱就了最后一舞,不愿再让旁人干涉这告别演出的心情。
所以,只能双目圆睁着、绝望地看到其后所有,无论愿意与否——
——他并没有抹大拉那样的,“拒绝洞见”/“关闭视觉”的能力。
故事的末尾,冷酷地向他宣告着冥神的裁决。
◇◇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与努比亚人打交道时,哈特谢普苏特唯一的道德标准。
努比亚与埃及向来是有怨无恩,哪怕是图特摩斯的那些对她态度冷淡的亲卫们都无法否认这一点。而对于早已挥师此地多次的哈特谢普苏特而言,更是除了全歼敌军以外没有其他的意愿。
图特摩斯没有哄骗她,她对此总算松了口气。向来消息灵通的努比亚人们如同嗅到了鲜血气味的食腐动物般,在听闻了底比斯御座动荡时,就直扑赛维纳而来。
强打起精神布置了阵地,她无视了亲卫们警惕而不善的目光,只是在帐中补眠。
说好撑到第三日,她就绝对不会在前两日里白费力气。
……然后在第三日,便是意料之中的敌袭。
幽幽的两丛焰火照亮了这座不大的边境城市,努比亚人的战吼声令人心烦意乱,伴随着不出所料的战力悬殊、以及几乎刻意地袖手旁观着的亲卫队。
如此精准的天时未、地利弊、人和乏,大概也全在小家伙所掌握的军情之中。不如说是他一手促成。
——她仍然下意识地称图特摩斯为小家伙。不管如何,那是将要继任的她的后来者,这绝不会变,也本是她所亲手选择。
小家伙就是授意了她来送死的,不是么?至少那意味着她的教导卓有成效。
就像她也是这般洞见了小家伙的用意,含笑接受了一样。那是她需要传授给还不成熟的小家伙的最后一课。
悠然观望着逐渐扑来的火焰,她敛目垂首,对呼啸而来的命运表达着无声的顺从。
——她并非毫无机会将这盘塞尼特翻转,而是主动将清空了的棋盘交托给了小家伙,因她知晓那是于需要不断注入新鲜血液维持运转的埃及而言,已然最佳的选择。
所以,她从未、也不会全盘皆输。
“百余年前的先祖,估计就是这样把喜克索斯人赶出去的吧。”
等到终于结束时,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哈特谢普苏特疲倦地摘下头盔,随手扔到一旁,大口呼吸着头盔外的空气,喃喃自语。
她懒得再去检视被牢牢缠裹住的伤口,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模样——还是少给自己剩下的有限时间添堵了。
胸口的感觉已经从原先的隐隐作痛变成了火烧火燎的剧痛,不过因为不会持续很久了,她已经不太在乎。
——已经没有必要再戴着头盔了。
深有同感——她想象着森穆特装模作样地附和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惜那个在孟斐斯督工的家伙,大概眼下没办法感受到和她一样的心情。
不来也好,她从怀里摸索着某件物事,暗暗嘀咕。
不是很想让这个家伙看到,昔年能在弹指间将数以千计的古实大军碾作齑粉的自己,眼下仅仅是独自阻挡数百乱兵,就狼狈成这副尊容。
大魔术师,颜面扫地。
视线不太清晰,附近四处仍然燃烧着的狼烟也让她呼吸有些不畅,索性直接凭着触觉找还方便些。
……从离宫出发时怎么带了这东西。
痛楚地、费力地呼吸着,她却带着微弱的笑,珍惜地摩挲着刚刚摸索到的,充满慰藉的回忆——平平无奇的一枚莎草绕成的指环,小心地套上尾指。
妮斐鲁碧提、森穆特。
……真是的,真是一段孽缘啊。
不能再挑剔什么,她仰面倒卧在尸山血海之上,困倦地眯眼。分明周围是炼狱一般的景象,她却无可救药地陷入了属于童年期的美梦幻想中。
——也是在一样的花园中,还没有被后来的她镶嵌上更多的名贵珍宝、但同样美景常在的王室花园中。
她也曾经像图特摩斯一样,形单影只地仰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开满睡莲的水池发呆。
为什么父王母后总是那么忙碌啊、为什么兄弟姐妹都不敢与她交流呢、为什么天上那么远的太阳是法老的化身呢,为什么法老的化身偶尔还会成为法老本人、或者是法老的父亲呢——真是混乱又复杂的问题。令她无法理解,却又十分痴迷。
后来身边多了个怯生生地从花丛里钻出来,来与她搭话的小女孩,面容与她几乎一致。她自称妮斐鲁碧提,而哈特谢普苏特隐约记起了,自己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欣然接受了这出生以来的第一个玩伴,妮斐鲁碧提似乎很高兴,某一天便赠给了她这个有些粗糙的,用莎草编成的指环。
后来,她又带来一个玩伴,是个衣着朴素到寒酸的地步、但模样精明的男孩,总是带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但异常精巧。他能只在几息之间,将泥土塑成微缩的建筑;或是将薄薄的金箔变形成动物的形状,短暂地让它们具有形体。她一眼便知,那也是一种魔术;她因此才感兴趣起来。
她就这样与妮斐鲁碧提、森穆特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与少年时期,三个身影如此穿梭在宫宇、神庙之间,直到他们密谋着,终于有一日触及御座。
谁也没有想到过的这种可能性,竟然变成了现实——原先只是作为“血统纯正”的一把钥匙的法老女儿,有一天也成为了法老。
最初也并非出于她的本意。然而,当她那总是苍白孱弱的王夫,遗憾地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如此年轻就在御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抱着尚在襁褓中、还未通晓世事的图特摩斯,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是注定了要接过沉重负担的人。
四方边境因为看似柔弱的女君和年幼的继承人而重燃战火;国库因此而开始空虚;神官们审视着获得了新的头衔的她是否足以担当重任。
太多的事情要从头开始做起,而她几乎分身乏术。
因此,拥有着与她一样的面容的妮斐鲁碧提,放弃了作为自己的名字、身份,毫无怨言地成为了她暗处的眼、明处的靶。
森穆特则义不容辞地作为她忠实的第一大臣和私人建筑师服务。
然后,安抚神庙、教化民众;开辟新航道,将从前只辗转于人们的传说之中的花果、树木、矿石,各种各样的奇珍,一船一船地运回埃及;靖平犯边的迦南、努比亚,毫不留情地将首恶们用绳子串着俘虏起来、倒悬在战船上扬威……
漫长的时间里,她像名为埃及的花圃中,耐心极佳地培育着花朵的园丁,直至有一日可以骄傲地炫耀着如此明媚夺目的,已然遍布芬芳的庭园。
——虽然森穆特偶尔会装模作样地在新的建筑落成后提出退休,然后被她毫不留情地驳回……结果总是以他赔罪着,亲手在建筑上郑重其事地刻下她的名字收场。
辞呈当然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每每想到此处,哈特谢普苏特都对管理她的宫室的书吏满心同情。
他们三人就像游玩着什么扮演某种角色的游戏一样,直到这样的时间终于走到尽头。
◇◇
……真是、好长的一场梦啊。
耳边有模糊的脚步声,她怠懒于睁眼,大抵能猜到来人的用意。
“图特摩斯让你们来的?好执着啊,小家伙,”她闭着眼睛,嗤嗤地笑着,胸口微弱地颤动着,“看看余这副模样,他应该不用担心什么了吧……唉。”
静悄悄的,没有回答的声音,她把那当做了对她话语的认可,翘着嘴角斟酌着语句:“告诉图特摩斯,如果还有点良心的话,就不要为难森穆特和妮斐鲁碧提了——他们对他不能再有任何威胁了,就让他们接着当孟斐斯的水利大总管和卢克索神庙的冒牌祭司吧。”都如他所愿的那样消失了,不能什么回报都不给吧,她微恼地想着。
咳嗽了两声,她尝试着回忆是否有遗漏的要事,又勉强想起一件。
大概会被小家伙清算吧……就算他本人没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提议那么做的。
“……就告诉图特摩斯,余原谅他。”
……现在真的没有再能交待的事情了吧。困意袭来,哈特谢普苏特毫无形象地蜷缩起来,小声咕哝着。
“太阳船啊,明天可别忘了到尼罗河东岸去接我。”
——然后到神庙接受祭拜,晚上返回西岸陵墓安息,周而复始永生。每个法老在冥世,传说都有这样盛大的,比生时更恢宏的每一日。
“……哎,那不是好像更糟了,还是不要不要。……还好没提前准备死者之书那种东西。”
“所以,欧西里斯神啊……求您了,这种比法老的工作日程还要过分的冥世生活就免了,冥世……我不要这些排场与祭奠,只要给我个森穆特那样的美男子陪我玩闹,也尝试一次阳世没能度过的日子就好啦。”
带着个如同回归童年时代一样的笑,她对自己的愿望盖棺论定。
终于不再有动静时,原先一直蹲在哈特谢普苏特面前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的神秘人,这才摘下头盔来,静静看着她,长叹一口气。
“连冥世都要……你这贪心的家伙。”
掏出块亚麻手绢来,他伸出手去,耐心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污迹。
因为四处燃起的焰火而粘上的炭灰、浅浅的烫伤痕迹、敌人身上洒下的血、扬起的嘴角边属于她自己的血迹……惨烈成这副模样,还能笑得出来?森穆特气恼地拧起眉头。真是个到死都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他知道,图特摩斯的亲兵很快便会“姗姗来迟”地来完成他们早已被叮嘱的任务。她不会长久地被遗弃在凄惨的战场上,而他也必须在这岔路上与她分开了——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就此决然地起身离开。
……比起过去的每时每日,他现在能为她做的竟这么少。
像是害怕弄疼了她一样,森穆特小心地将她的右手牵引至胸口,放在心脏前的位置。如此将她的手握作唯有法老才能使用的姿势。
唯独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心痛地被迫接受了事实。
终于,他默默估算着时间,又俯耳去听地面的震动,这才起身。
“好了,小哈特——遵命,我的法老。”
她的遗言被他确实地听见了。
“我要走了,小哈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
——而他仍然不能如她那样坦然接受。他已经在来路上见到了被铲去她身姿的神庙、雕像、立柱,他无法忍受关于哈特谢普苏特的一切都被遗忘的那个未来。
所以他还不能像妮斐鲁碧提那样,毫不犹豫地去向死而生,只为了几乎没有成功率的复仇而赌上所有。他仍有未竟之事,无论从图特摩斯的党羽的巡猎中保护属于他的法老的记忆,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就在帝王谷的某一处再度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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