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脱困
没有晚风,只有心事。林玄细数李虎巍入睡后发出的极轻鼾声,虽已近零点却难以入梦。窗外间歇闪过的探照灯光形成了严重的光污染,这让她有些后悔住进这家太过靠近日军指挥部的旅店。
六十米开外的那幢前总督行馆里,弗林浑身盗汗,衬衣湿透,刚从那场熟悉的恶梦中惊醒。他手足失措,甚至失手打碎了一只廉价的玻璃杯。玻璃碎屑映出他惊魂未定的面庞。真是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一夜啊,也是满地玻璃屑,为整条商业大街铺上闪光的地毯,彷佛天使打碎了命运水晶。
彼时,他刚从西班牙打完仗返回德国,想去探望久别的生母。可那片犹太社区已被盖世太保和党卫军的大棒皮靴摧毁殆尽,面目全非。母亲,那个经营糖果生意的可怜犹太女人,被剪光头发,掩埋在橱窗玻璃废墟里,家中但凡有些许价值的财物均被洗劫一空。夺去她生命的是当夜的严寒,但罪魁祸首却是那些占据道德至高点的“爱国者”。
被踏碎的糖果粉屑混在玻璃碴中难以辨别,他弯腰去拾那些承载儿时回忆的碎糖果,将其中一片放进嘴里,尖锐的玻璃片划破了舌头,他尝到了自己血液的甜腥味。
事后,上级军官对他出言安慰:“政府会赔偿损失,并为令母举办符合其身份地位的葬礼。”
为犹太女人举行葬礼,那是纳粹政府对弗林的特殊优待。
“请允许我真诚感谢您的关照。”弗林致以军礼,打算转身退出。
“阿尔伯特,你……会因此记恨德国吗?”上级突然叫住了他。
弗林重新坐回沙发,思考许久才回答说:“作为这场爱国运动中唯一得到善后赔偿的犹太家庭,我不能再奢望得到更多。”
面对弗林主动放低身段的卑微回应,他的上级却抱以无情冷笑:“没人会同情下贱的犹太猪,阿尔伯特你必须牢记,是体内流淌的日本血以及德日之间的伟大友谊拯救了你。”
在那个反复重现的梦里,被剪光头发的,曾被他称作“母亲”的女人,赤足站在锐利的碎玻璃上,脚趾缝浸染鲜血,惨笑着问他:“阿尔伯特,你会将这些水晶吃下去的,对吗?可好吃了,它们都是用蜜水凝成的冰呀。”
只有遗忘,才能重生。命运是一位无声的老师,教会了他生存之道。
当天中午,被软禁在十八师团指挥部里的弗林收到了第二份报告,二阶堂庆悟的尸体被发现在缅东茅邦附近的一处深山里,致伤原因是颈部撕咬。根据军医对现场痕迹的判断,是与敌方狙击手近身格斗中被咬毙的。
是什么样的对手,真正武装到了牙齿?他观察照片,死者的白色颈骨依稀可见,皮肤肌肉全部敞开,气管外露,很像是被大型勐兽的利齿撕开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比在列宁格勒狙杀呆头呆脑的苏联军官有趣太多了。可惜那个草包中将牟田口廉也,对纯正日本国民以外的人一概加以轻视,坚持不肯让一名外来志愿兵抢了麾下战士的风头。
昨天下午走上天台之前,失田光一来拜访过他,这个号称“光之手”的男人尽管贪杯,却从来不误事,在弗林面前也以学生自居。八位兵神通常是天各一方,活跃在各条战线上,很少有相聚碰头的机会。
失田告诉他,治安军对胡康河谷的搜索扫荡已经开始,作为兵神组成员,他被委派执行这次光荣的任务。
“二阶堂的事想必你已知道,那个神秘的对手并不简单,不是正规军营里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狙击手。”弗林谨慎告戒失田切莫轻敌,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公平的。
他从胸袋中掏出相片,画面中的两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被残酷的竞争淘汰出局。失田也掏出了相片,背后写着“兵神之爪,光之手”。弗林接过失田的相片凝视了片刻又还给了他,唏嘘道:“对手的衣袋里,已经有两张相片了,这是个有收集癖好的家伙。”
“你为何不出手呢?老师?密枝那可不是个度假胜地。”失田摸出随身携带的酒壶递给弗林。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让酒精麻痹神经吗?”弗林谢绝了他的好意,接着将牟田口中将下达禁足令的事婉言相告。
失田仰起粗红的肚子灌下一口,毫无顾忌道:“这种人居然官居中将,真是帝国的不幸。他对这场战争有着几乎变态的偏执,整天念经似的那几句‘在卢沟桥下令开第一枪的是我’,这场大东亚圣战变成了他的家事,只有他认可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真是笑话。”
失田手舞足蹈模彷中将的口吻,学得太过夸张,让弗林听来又解气又好笑,便接着问失田战争接下来会如何演变。
“战争当然得不拘小节,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去争取胜利。像老师这样的志愿兵必须加以重用,如果可以用钱请到优秀的雇佣兵,我也会不加吝啬地替帝国花掉这笔钱。”比起牟田口这样土生土长的草根军官,兵神组成员常年在欧洲受训甚至实战,思维早就欧化了。
“什么,这里也有雇佣兵的存在?”对于发生在葡萄小镇的爆炸事件,牟田口中将不想将糗事透露给弗林,后者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失田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那些惜命的英国老出手阔绰,从南美雇佣了一批退伍老兵来缅甸卖命,剧情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那么……如果你换成我呢?该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弗林询问自己的学生。
失田喝的兴起,捶了一下弗林的胸口:“这座大楼防卫森严是不假,没有十八师团的证件根本无法出入,但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困住老师你的地方,陡峭的楼墙在你的脚下与平地没有什么两样。”
失田的一番酒话却说到了弗林的心坎上,牟田口设下的这座牢笼,他必须脱困而出,走向本该属于他的战场。
挥去恶梦带来的不快,他从行军床上一跃而起推开窗户,湿热的空气呼呼灌了进来,将原本**的皮肤吹出一层汗珠。平台顶层十多架探照灯把大楼周围的街区变得如同白昼,夜间的巡逻力量比之白天更加严密。
师团指挥部天台上有一条长长的电缆呈斜线状连接到对面的“繁花”旅店,这是一条现实可行的脱逃路线。
值岗的日本兵用手电光扫荡着房间走廊,他从到达密枝那第一天起就计算过值岗士兵的巡逻间隔,他们每走完一圈需要十五分钟,这足够他脱身了。
弗林换上了丛林迷彩,背起相伴多年的KAR98K狙击步枪,将子弹袋全部填满,副武器是一支MP40冲锋枪,一对M24式手榴弹挂在胸前,短军刺则插入军靴外侧。军用背包里还有信号枪、多功能测距仪甚至退烧药,还有高热量的瑞士巧克力。接下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他需要在野外如孤狼一样活下去。
推开软禁房间的门,一路弓身猫腰爬上天台,大楼四个方向各有一名士兵在操作探照灯,这些照明用具的电源统一接驳在一台大功率发电机上,靠汽油发动生电。好消息是,发电机旁并没有士兵看护。
强烈炽热的灯光向外发射,天台倒成了相对的视觉盲区,弗林拔出军刺撬坏了发电机的传动轴,几秒钟后余电耗尽,探照灯一齐暗了下来。
四个日本兵异常警觉,纷纷掏出枪来防备潜在的袭击。
“志村,去看看那台发电机,是不是该加汽油了。”其中一名士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高喊。
“怎么可能,半小时前我刚加满。”那位叫“志村”的士兵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
“木下,检查一下发电机,看看故障出在哪?”
“遵命。”叫“木下”的士兵掏出手电射向发电机的位置,那台喝油机器确实是停转罢工了。
“我需要工具,请问工具在哪?”木下发问。
“在我这呢。”另一个家伙答应道。
四个士兵干脆一起聚拢过来,打开了发电机外壳,他们看到了变形移位的传动轴,知道这不是外行能修好的,其中一人离开岗位去寻找工程师。而此时,弗林已将腰带解下,凭白天的记忆摸到了那根废弃的旧电缆。
腰带被扣在电缆上,他双脚一蹬,享受了一段让心脏提到咽喉的六十米滑降,双脚稳稳落在“繁花”旅店的三层客房露台,他清楚记得那个令其魂牵梦绕的女子正是住在这一层。
大东亚战争进行了五年,深具判断和警觉的优秀老兵真的不多了。他遗憾地看着师团指挥部天台上不知所措的三个呆头兵,想象着那些涉世未深却被驱使来到万里之遥作战的日本少年。
“繁花”的霓虹灯字招牌仍在闪烁,忽明忽暗的光线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照明。双脚落地没过几秒,弗林听到了身后轻微的喀察声,直觉告诉他,这是勃朗宁M1935式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
“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就请慢慢转过身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语调冷的像冰,但悦耳好听,“如果听不懂,那我就直接开枪了。”
弗林慢慢转过身,短暂的霓虹灯光映出她的轮廓,基本能断定是之前与他隔楼相望的那个东方女人。傍晚前她还穿着碎花连衣裙,可此时已穿戴严整,一副短打在身。问题在于,这个女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能听懂日语的。她对自己的了解,远比自己对她的了解多。
“美丽的小姐,您让这座小城变得不再平凡。”他彬彬有礼,笑容迷人,让林玄不忍心射烂他的俊脸。
“那又如何,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六翼伯爵?”她也回以微笑。
弗林很夸张的噢了一声,说想不到这里也有人知道他在欧洲的绰号。
“被你狙杀的苏联军官们可以在这里办场大型聚会了。”她将枪口稳稳对准他的眉心。
“是支好枪,好枪配美人,能死在您的枪下也是我的荣幸,但我猜您不敢让这支枪说话。”他微微一躬身,趁着霓虹灯闪烁的瞬间,鲤鱼翻身蹿下了露台。
林玄没有选择在此时盲目射击,一旦枪响,满城的日本兵会立即将旅店塞成军营。房间里李虎巍也醒转过来,睡眼惺松的问发生了什么事。
“穿好衣服,带上武器,六翼伯爵出现了!”她将晾在露台上的衣物一古脑取下扔给李虎巍。
“六……六……”他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古怪绰号来,兵神们的头头终于还是出现了,居然还现身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心中不由涌起后怕。
匆匆收拾完毕,两人偷偷潜出“繁花”,师团指挥部大楼的探照灯还未复工,这是个绝好的脱身机会。
“他没伤着你吧?”李虎巍问了句废话,但这必须问,显出男人对自己女人的关心。林玄似乎未曾听到,她脚步飞快,已经把李虎巍甩出了十来米远。
一口气追过两个街口,林玄才渐渐放缓脚步,她看到了三名横躺在路中间的日本巡逻兵,身上没有伤口,鼻中尚有呼吸,多半是弗林出手击晕的。
“他到底是站哪边的?我都湖涂了。”李虎巍对这种敌人间“狗咬狗”的场面经历的不多,一时难下判断。
林玄也说不出答桉,反正紧跟着这家伙一定没错,那些沿途倒得四仰八岔的日兵就是最好的路标。在穿过了四五条巷口之后,她发现城北的哨卡将出城之路封锁的密不透风,估计有一个中队的兵力牢牢封锁。哨卡的照明系统十分完善,塔楼上层的探照灯来回扫荡,凶恶的军犬叫得阴森恐怖。
“这么密的关卡,大灯炮照得跟过年似的,他单枪匹马过不去的吧。”李虎巍吐了吐舌头,心道换成自己是决计要放弃了。
街道上受袭的巡逻兵被后续赶来增援的士兵救醒,城市上空立即警报大作,哨卡警笛凄厉回荡,灯光下日军人头攒动。在距离林玄百多米的地方有人扣响了步枪扳机,枪声沉闷且急促,很像是潜在水中击发的,至少开了有十枪,将塔楼的探照灯连串打灭,密枝那从短暂的白昼又跌回黑夜之中。
“哟,看来他还有帮手啊。”李虎巍完全闹不清城里的状况,敌人打灭了自己的探照灯,这是唱的哪一出。
“管他呢,反正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林玄的声音中透着兴奋。借助一片黑灯瞎火人喊马嘶,两人趁乱摸出了城区范围。
大股日军开始往枪声方向收缩兵力,塔楼上的九二式重机枪对着枪声来源处盲目射击,枪声惊动了周边驻军,紧急电话打到了牟田口中将床边。
中将日落之后便不在指挥部,一座位于近郊的英式别墅成了他的私人住所。在得知密枝那遇袭之后,他第一反应却是让人查看弗林是否还老实安分。指挥部的值班军士立即推开软禁房间,行军床上空空如也,弗林的武器和子弹袋全都消失了。
“这个混血杂种,别以为仗着寺内大将的宠爱就可以任意胡来!”牟田口怒火中烧,认定密枝那乱成一锅粥完全是因其而起,当即勒令宪兵营全员出动,在城内外搜捕弗林,一旦擒获立即送交军事法庭。
“失田君,还是要谢谢你哟,仅凭一杆枪在短短几秒内让照明系统全部瘫痪,这世上也只有你的光之手能够办到吧。”弗林朝身后响彻警报声的城市抱以感激的微笑,遂即消失在夜幕暗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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