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猴子告退
1943年8月15日,云南,保山。
从缅甸到印度,风风雨雨一年多,李虎巍终于踏回家乡的土地,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营救行动小队从机场一路辗转,在保山县城同石砀再度汇合。保山县城曾被日寇飞机炸成废墟,但这处滇西要塞却坚强的挺了过来,在军民一砖一瓦堆砌下重新成了重要的兵站。
“我说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的,在印度混得人模狗样的……”石砀同众人击掌相拥,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为了筹备军需物资,他可没少操心,眼圈周围有些浮肿。
丁三爷摸了摸稍稍隆起的肚腩,又瞧瞧其他几位,在兰姆加的日子里,有美国牛肉、猪排、牛奶和鸡蛋养着,即便每天大运动量训练,人比以前还是壮上许多。
“这不,又回来陪你过苦日子了嘛。”米光扯着狮鬃般的络腮胡,咧开大嘴傻笑。
“你说啥?苦日子?”石砀很是不满,抬脚蹬开地上的补给箱盖,露出一排亮灿灿的美国罐头,大伙都是一阵惊呼。要知道这可是在国内,油盐和米价都被黑市商人抬上了天,罐头更是比黄金还贵的东西。每一听罐头都是飞行员把脑袋栓在腰带上,冒着机毁人亡的危险从驼峰航线上死命拖回来的。
徐白边馋边笑:“果然是自家兄弟,大战将至,绝没有伙食上亏待的道理呀。”
说归说,印度回来的军人们吃习惯了热炒,除了石头肠子,所有人都对罐头食品深感绝望。
“石中尉,多谢你在昆明枪下留情。”德钦素丽朝他深鞠一躬,将茶杯敬奉在手上。
“别,我又不是死人,弄得跟遗体告别似的,”石砀并不乐意同她说话,在缅甸那场骗局让他恶心至今。
在保山县城的这顿晚餐,有肉有菜,但部队已经进入战备,酒是绝对禁止沾口的。可老友相见格外亲切,以茶代酒也闹腾到了大半夜。
唯独,李虎巍似有心事,呆呆望着郊外的野花野草们出神。
次日一大早,李虎巍请了半天假,只身出了营房,他想起还有一具孤独的灵魂埋在保山。林玄问他做什么,他答:“去替朋友上坟。”
他分明记得小怡的埋尸处,不过才一年有余,那天晚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无形的手抹平了。重建的仓库、塔楼和工事可能就压在小怡身上呢,一想到这,李虎巍就不住的叹气,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小怡,这一年多,在地下过得还好吗?我杀了好多鬼子替你报仇,可是还不够,再多敌人的血也换不回你的命呀,”他对着荒草和枯木说话,想象那些是坟头墓碑,“对了,我有了想要守护一辈子的女人,可她比我强得多,陪着领袖夫人到美国,还在好……”他一时想不起来“好来坞”三个字,只得作罢。
他面对无边落木傻坐了一上午,直到突然有人发问:“小长官,你是在凭吊某个人吗?”
李虎巍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后何时多了个人。尴尬的是,刚才的自言自语怕是全被人家听去了。
此人束身修士袍,拥有年轻且苍白的面庞。原来是个洋教和尚。
“嗯,有战友牺牲在这里。”他对洋教不感兴趣,打算起身离开。
“愿他的灵魂安息。阿门。”修士划完十字便飘然离去。李虎巍觉得好奇,怒江之畔的保山县已是不折不扣的战争前线,军民心思全在抗战御敌上,谁来听你个洋教和尚念经。
不过,这位洋和尚也算是对战火中逝去的小怡表达了善意,李虎巍懂得感恩,便用目光送了他一程。
他立在山头高处,目睹那名修士走远,却意外发现另一条纤瘦的影子尾随在修士身后。
洋教和尚也不像是有钱的主,这是谋财还是害命呢?他勐然想起,修士的腕上有块闪银光的表,兴许值些钱。那种表似曾相识,他浆湖似的脑细胞终于反应过来:“对了,和老冯的一模一样!”
他已认定洋教和尚是军统人员假扮,偷偷摸摸跟在身后的多半是日本方面派出的特工,这件“闲事”他没法不管。
陈平自从做了林玄的尾巴,对戴笠交待的使命不敢怠慢。潜意识里,他压根不信林中校会有什么问题,但既然老板发话,只好赴汤蹈火。
可怜陈平一门心思做人家的尾巴,却没想到自己身后也多出一条尾巴。藤田嘉明却要敏锐得多,李虎巍一加入这场跟踪戏,他脑中那条警戒之弦就被撩响了。
“这个人,你不能杀。”绫小姐下命令时不像是在开玩笑。
藤田不敢忤逆,但身后那家伙毫无疑问是个煞星,已经连折“兵神组”三条性命,他可不想变成第四个。既然如此,军统派来的尾巴只好先放一放。他朝陈平冷冷瞥了一眼,接着转过头来,恶狠狠向身后啐了一口唾沫。
遮遮掩掩,你追我逐,这一天不知不觉过去大半,临时日落西山,藤田打算利用低见度做些什么。
李虎巍发觉自己跟丢了目标,军统人员和日本特工都没了踪影,他自认枪法如神,但跟踪盯稍之类的工作实在没有天赋。眼见太阳要滚回山嵴背后,他决定赶紧回营向林玄和亨特汇报此事。
话说回来,他只请了半天假,迟迟不归已是大错,少不了要挨林玄的骂。她在外人面前从不对自己施以温柔,甚至比刚认识时更加凶巴巴的。
才一转身,颈后就是一激灵。他能猜出是一支轻而薄的利刃在脑后毒蛇吐信,身子立即像上了弹黄似的朝前连蹿带滚,起身摆定格斗架势,却发现眼前无人。
“斯阔以(厉害),可以当我的对手了。”
李虎巍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那句日本话居然发自身后,说话之人像是有瞬间移形换影的本事。
“别人夸你‘斯阔以’,你得说‘马达马达’(还行吧),说话要有礼貌。”他还记得林玄教他说日本话时说过这个,但面对身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日本特工,他只想骂一句“西内(去死吧)!”
黄昏微光里,他大致看清那家伙的脸。说这是张活人脸真是抬举了,简直是一只长舌头的骷髅头骨。
藤田形销骨立,门牙外露,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当然,他的威胁绝不仅在于长相。
李虎巍卸枪在手,无需拉栓上膛的美式卡宾枪很适合短频快的战斗。但藤田的动作之快,让飞窜林间的黄鼠狼感到渐愧。手指腹还没沾到扳机,藤田的脚背就扫到了枪身。
当初歪博使蛮力都没能从李虎巍手上夺枪,藤田靠巧劲便做到了。
还没从那记飞踢的震撼中缓过神来,紧接着一道银光擦着李虎巍的喉结划过,他能感受到刀尖的金属冰凉。
骷髅脸带给他的压迫感,比“盐湖城之狼”只多不少。论短兵格斗,他给对方提鞋都不够,只好冒险去抓被踢飞的枪。
藤田居然没有阻止,只是哼哼冷笑。
找回武器,李虎巍多少找回了一点自信。他动作连贯,毫不拖泥带水,朝藤田连扣扳机,子弹打得碗口粗的树摇摇晃晃,呼喇喇惊飞了一窝野雀。藤田早就挪动了位置,李虎巍心里心中叫了声“要糟”,颈后果然刮起劲风,接着一记沉重的腿击扫在耳侧。病怏怏的藤田貌似塚中枯骨,腿力却刚勐霸道,让他短时内失去了听觉。
“臭小子,别再碍事!”藤田用生硬的中文发出警告,话音没落身子就消失殆尽。
这小鬼子是谁,为什么不趁机杀我?脑袋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却又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
他双手撑地,气喘不休,当兵以来头一次感到惊惧后怕。
约摸一支烟的功夫后,林子周围再度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那是草鞋踩踏湿泥发出的噗噗声,人们朝着卡宾枪响的方向搜找而来。
“林中校,找到了,他在那里!”有个粗壮的男音炸雷似的爆响,那是一名保安团营长,穿着灰不熘秋的粗布军服,手提一支盒子炮,正在向身后方向大喊。
李虎巍头一回享受担架待遇,一路之上林玄不停与保安团的人说话,可他什么都听不到。
回到营地,张知行替他做了检查,确认只是短时失聪,在床上躺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医生,我的耳朵……还能赶上这次任务不?”他很担心自己会错过这趟任务。
张知行乐呵呵的拍拍他后背,用纸笔写上:“当然,连洞房都没问题啊。”
“妈的,医生你小子也学坏了,是不是被那个美国大妞带坏的?人家是不是开放的很呀?”李虎巍毫不客气的还嘴道。
第二天早上,林玄带着众弟兄来查探伤情。见他已能正常捕捉到声音,不由都松了口气。
三爷一开始没怎么说话,脑子里不停刹车转弯,最后掐灭烟头,脸上挂满了严肃和忧虑:“这么邪乎的一个小鬼子凭空出现在咱们防线后方,身手这么了得,却又对小病猫不下杀手……这其中的道理,我一时半会儿悟不出来。”
徐白有模有样分析道:“也许是天色太暗,他弄不清小病猫的身手底细,又怕咱们的保安团在附近,急于脱身呢?”
李虎巍见两人一口一个“小病猫”,老大不高兴道:“这家伙绝对是个顶尖高手,能在他手底下走两个回合也算是一流高手了,换你们俩没准一招就躺了。”
他在队伍里呆久了,也渐渐敢在三爷面前没大没小,而后者已经将他视为亲如手足的胞弟,肯定不会拿军阶压他。
林玄终于发了话:“都别瞎猜了,**与倭寇在怒江两岸对峙已久,双方各自派出特战人员也很正常,不能让这个蟊贼误了我们的大事!”
说这番话时,她不住暗自冷笑:陈平中校,你果然是跟来了保山,真是够执着的。
见她这么一说,大伙都不吭声了,嵋猴子呶了呶干裂的嘴唇,把涌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渗透过来的鬼子特工,一般情况下也就两种意图:刺探、破坏。但据李虎巍的描述,他能肯定这小鬼子的目的远非这般简单,但到底是来干啥子的,他也不好判断,但总觉得有蹊跷。
这场意外的插曲似乎并未对营救行动产生太大的干扰。当天的军情准备会如期举行,除了行动队的一班人,还坐进不少陌生面孔,其中还有一位扛着少将衔的高级军官。
“预二师的彭劢师长。”林玄向众人作了简要介绍。
“各位都是党国英豪,此次行动,预二师上下用命,全力以赴。”长着一张四方脸的彭劢是黄埔七期毕业,滇西失陷之后,他领着一支预备役部队坚持打游击,与日军血战百余次,威震大西南。腾冲等县的流亡政府也在彭师长扶持下纷纷建立起来,可谓功莫大焉。
彭劢表完态度,向林玄放低姿态的笑了笑。他是知道此次行动是军统直接策划指挥的,背景很深,已经有几位军政大员私下同他透了底,对这位军阶比他低两级的女中校怠慢不得。
“倭寇强占芒市后,设立的‘芒市一号’谍报中心,信息触手覆盖中、缅、印三大战区,已然成我心腹大患。此次行动,我预二师将出动两个团的兵力,在北线有力牵制敌人,为各位尽量争取行动时间。”彭师长用一根教鞭在军事挂图上划出羊攻作战的大致范围。
任务布置了一半,作战室外传来夸夸的皮靴踏地声,原来是亨特上校到了,身边还跟着他的”嫩把式“小翻译。
”亨特上校将全程与我们共同行动,一同面对日军的子弹。“林玄向众人宣布。
第一次同美军在地面协同作战,对于全体**将士而言都是新鲜事。
“先生们,日本人的情报中心同样收集破译美国的电讯。作为美**人,我有义务全程跟随你们行动,把日本鬼子的天线从芒市大楼顶上拔下来剔牙用!”
他这么一鼓舞确实作用不小,在场的军人们即刻爆发出欢呼,好像作战行动已经成功了似的。
“洋长官……”一个老迈粗哑的声音从座位的一角发出,“昨天鬼子特工潜到我们后方捣乱,这件事情你晓得不晓得?”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嵋猴子。对于突袭李虎巍却不下杀手的那名鬼子,他想了一晚上没闹明白,此刻又憋不住提了出来。
“那只是偶发的个别事件,区区单个士兵的能量有多少?没有支援缺乏协同,再强大的士兵只会孤掌难鸣。”李尉昂根据亨特的意思作了恰当的翻译。
嵋猴子悠悠站起身,崭新的少尉肩章同他的气质很不相配,口中不紧不慢说道:“我请求退出此次任务,留在防线后方,替你们扒出那个邪乎的鬼子。”
这番意外之论让众人顿时议论纷纷。米光气得一抖胡子,不客气的嚷道:“老兄弟,你这是弄啥咧?成怂货咧?老子刀都磨好了,咋能没你个猴子相帮呢?”
嵋猴子懒得理他,手里搓揉着烟枪杆子,眼巴巴望着林玄。
“我同意。”林玄居然点了头,欣然应允,连半句理由都没问。
丁三爷知道林玄的脾气,大敌当前,同她顶牛拔枪没有意义,再说,那名鬼子特战高手也只有嵋猴子这等老兵才能应付,便没开口反对。就算嵋猴子退出,还有石砀那小子在,战力应当是够的。
李虎巍感觉队伍离不开嵋猴子,却不敢冒犯林玄的权威,只好眼巴巴地看向亨特。他不知道“盐湖城之狼”有条铁律:从不与女人争论。
作战预备会议一散场,嵋猴子成了落单离群的孤猴,独自收拾行装离开队伍。米光身背大刀赶着流星步,大手往他肩上一搁,没等发力,嵋猴子一斜肩胛,把力道卸了下来。
“干啥子?打算萧何月下追韩信呀?”嵋猴子没念过正经书,但说书故事听过不少,典故开口就来。
“追……追你个怂样子!”米光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从缅东开始一路走到今天,大伙出生入死,跟唐僧取经似的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早该是比亲兄弟还亲了,可嵋猴子居然临阵弃大家于不顾,太不够义气了。
“你就给句敞亮话,为啥怂?”米光不依不饶。
嵋猴子警惕看了看四下,放低声音说:“穷光蛋,我怀疑咱们当中有……有内鬼。”
米光一听便暴跳如雷,大呼绝不可能。这一路上刀光剑影闯过来,谁手上都沾了无数小鬼子的脏血,早就和敌人不共戴天了。队伍里从上到下,无论哪个,杀鬼子都不会含湖。
”咱们的林长官,两次从那个德国洋鬼子枪口底下没伤半根毫毛顺利脱险,昨天小病猫也从鬼子特工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嵋猴子发觉自己的脑回路在某处地方出现了断点,死活也接不上。
米光的刀法套路复杂,但头脑却极简单:”子弹不找上门,没伤没灾的,佛祖保佑嘛。“
“事情总有哪里不对,翻来覆去想不清楚,就只好自己去查明白。穷光蛋,从现在开始凡事要小心,子弹不一定从前面飞过来。”嵋猴子临走前给了老弟兄必要的忠告,他不便细说,只能言尽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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